绘本作者如何拥有自己的风格？｜玛丽安娜·科波专访

玛丽安娜·科波自画像。（图源：mariannacoppo instagram）

绘本作者如何拥有自己的风格？在国内原创蓬勃发展的当下，这或许是许多有志于此的创作者十分关心的问题。一个有自己风格的创作者，总能被读者一眼认出。这大概是因为他们有极强的原创性，不论是绘画风格、封面设计，还是故事都极具辨识度。

意大利绘本作者玛丽安娜·科波（Marianna Coppo）就是这样一位创作者。她的作品以明亮的色彩和巧妙的构思为特色，将儿童般的纯真与哲学性的思考结合在一起。在她的第一本绘本《石头佩特拉》（Petra）中，玛丽安娜就找到了自己的风格，并延续至今。而仅凭借《石头佩特拉》，她就拿到了“《科克斯书评》年度好书”“凯特·格林纳威奖入围”等八项荣誉。

《石头佩特拉》内文图。

在本次对玛丽安娜的专访中，新京报小童书尝试探求玛丽安娜风格的由来，而慷慨、坦诚如她，也愉快地和中国读者分享了她的创作历程、现在的生活，还有充满创造性的童年。

在讲述了有趣的回忆后，玛丽安娜会发一个冒号和半个括号构成的笑脸符号——“:)”。而当被问到“为什么觉得绘本最重要的是真诚”时，玛丽安娜回答道：“我认为绘本的真诚意味着当你在讲故事的时候，不会试图说服任何人。你用自己的话、而非借鉴别人的语言和思想，来简单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不会迎合读者，也不会害怕显得愚蠢。”

说完，她真诚地笑了。

采写｜王铭博

翻译｜阳米妮

首先是解放我自己的故事

新京报小童书：玛丽安娜你好，在你的社交媒体上看到了你漂亮的粉色短发，非常适合你。这让我想起了《我们在等故事呢》（A Very Late Story）里粉色的小兔子——她和所有被动等待故事的小动物们都不一样，她选择自己动手去创造故事。这个粉色小兔子是你自己吗？

《我们在等故事呢》，[意] 玛丽安娜·科波 著，刘漪 译，浪花朵朵出品，四川美术出版社，2020年5月。

玛丽安娜·科波：哈哈，谢谢你，我很开心自己开启了“粉色头发时代”！

关于那只小兔子，我想要成为她，并且尽了我最大的努力。但我就像那位著名的爱丽丝（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的代表作《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主人公）一样：“她总是给自己提出非常好的建议，虽然她鲜少照做。”——我是一名重度拖延症患者，所以说实话，我更容易代入其他角色。

不过每隔一段时间，我内心的粉色小兔子就会出现，随即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们在等故事呢》内文图。绘本讲述了一群小动物来到一片空白的书里，被告知要等待故事到来。其他动物无聊地等待故事，而粉色小兔子拿出画笔，在空白中画了起来，她越画越多，她创造的故事也开始发生了。

新京报小童书：你从小就有主动创造的意识吗？可以讲讲你在罗马度过的童年吗？

玛丽安娜·科波：我曾经是个相当孤独（但很快乐）的孩子，我花费大量时间去摆弄纸张、胶水和铅笔。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的“心灵之境”是我祖母的房子，它坐落于一个冷清的市郊街区。在那里，我让自己成了一份报纸的编辑，收集各种新闻（这些新闻真实的很少，凭空捏造的则数量众多）。报纸的读者仅有我祖母一个人，我怀着强烈的创业精神将报纸卖给她。

玛丽安娜手工制作的小玩偶。（图源：mariannacoppo instagram）

此外，我还制作并收藏由卫生纸填充的“填充玩偶”，还有数量多到令人印象深刻的黏土鸟——它们被从一个冰箱塞到另一个冰箱，直到我的母亲决定将它们全都扔掉。我还用一次性相机拍摄所有我遇见的狗，卓有成效地展开了我的事业——一名糟糕的摄影师和狗狗骚扰者。

这些事情足以回答：没错，我对创造性的活动有着强烈且可疑的偏爱（笑）！

新京报小童书：你的作品中，一颗石头、一个灯泡都有自己独特的性格，你是从小就相信万物有灵的吗？

玛丽安娜·科波：是的，甚至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万物有灵！显然，这种想法并不理智，但是事物总会激起我内在的强烈情绪，尤其是那些丑陋的、孤独的、破碎的东西。

新京报小童书：你的绘本也确实大多围绕着孤独又身处困境的小东西展开。是什么契机让你开始想要创作绘本的呢？是因为想要创作绘本才开始学习插画的吗？

玛丽安娜·科波：我在学习生涯中遇到过一些麻烦，历经多次失败的尝试之后（我曾展开心理学的学习，但并没有坚持多久），到了23岁时，我从罗马搬到米兰，参加了为期一年的编辑插画课，在那里我发现了绘本，并难以自拔地迷恋上了这种叙事媒介。从那时起，插画对我来说就成了一种讲故事的形式。是绘画过程本身强烈吸引了我。

《石头佩特拉》，[意] 玛丽安娜·科波 著，庞岚晶 译，青豆书坊出品，重庆出版社，2017年8月。

新京报小童书：你的第一本绘本《石头佩特拉》是在博洛尼亚学习的时候创作的，你是如何摸索出自己的绘本风格的呢？

玛丽安娜·科波：《石头佩特拉》与我在博洛尼亚的经历息息相关。于我而言，那是相当困难的一年，那时的我毫无安全感、不知道自己是谁，这令我十分害怕。我感到僵硬、自我防御过度。书中的石头佩特拉一开始同样如此，而随后她刨除（成为别人的）期望，最终实现了自我解放。

在创作绘本时，我要讲述的首先是能解放我自己的故事。

《石头佩特拉》内文图。故事围绕一块喜欢幻想的小石头展开，她幻想自己是大山、小岛，或是可以孕育新生命的鸟蛋，这让她自我感觉很好。但幻想毕竟是幻想……

新京报小童书：许多读者说从石头佩特拉身上获得了认可自己的勇气。佩特拉通过幻想来欣赏自己，在没人认可她的时候拒绝承认自己是一颗石头。但在被小女孩珍视后，她欣然承认自己是石头了。你是怎么想出这样一个独特又有些自相矛盾的可爱角色的？

玛丽安娜·科波：我很高兴你留意到了佩特拉矛盾的心境。有些人认为佩特拉从最初就是一个自信的角色，事实上绝非如此。当佩特拉一开始谈到自己时，她说了谎，在罗马我们说“Se la racconta”，意思是“从外部看待自己，并按照喜欢的方式讲述自己的生活”。

但佩特拉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害怕改变——“我哪儿也不去”她说。而当生活给了她临门一脚，使得她不得不面对世界时，她意识到了自己可以不只是石头（即使她就是一块石头），这一点很迷人。

提问是让创作与生活都变得有趣的事情

新京报小童书：许多插画师会在刚开始创作绘本的时候，把创作重心放在画面的“好看”上，较少从故事的角度平衡取舍。而你的创作从一开始就会为了讲好故事，让画面留白。你是如何做到的呢？

玛丽安娜·科波：我不知道。这些创作背后的过程是非常直接、自然的。我并不认为我十分擅长绘画，也许正因如此，我更倾向于着眼叙事机制而非图画的美感。而且我喜欢白色，它充满了潜力（或许就像佩特拉本身）。

《那个那个》内文图。玛丽安娜的作品中总会有很多留白。

新京报小童书：你总是能创造出鲜明、令人难忘的角色。你创造的故事也似乎总是从一个自身就带着问题的人物延伸出来，是这样的吗？

玛丽安娜·科波：我想引用《安娜·卡列尼娜》开头的一句话：“所有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认为这一点也适用于故事中的角色们。

新京报小童书：是这些角色小小的“不幸”关联到了他们身处的问题吗？在你的绘本中，问题意识特别强，人物的性格、故事的发展，都是围绕着问题展开的。你是有意识这样设计的吗？提出问题对你来说是不是至关重要的？

玛丽安娜·科波：我认为“提问”是让生活变得有趣的事情之一，正如“爱”和“人与人之间的关联”也会让生活变得有趣。比起找到答案，我其实更不愿意显得平庸乏味！所以是的，我认为提问至关重要。

而且我是一个非常拿不定主意的人，我几乎对所有事情都感到犹豫（甚至对我正在说的话也没有把握）。

《灯泡先生》，[意]玛丽安娜·科波 著，范晓星 译，青豆书坊出品，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3年3月。

《那个那个》，[意]玛丽安娜·科波 著，范晓星 译，青豆书坊出品，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3年3月。

新京报小童书：你的绘本封面几乎全部都是你创造的主人公的“证件照”，标题也大多数是主人公的名字。这在绘本中并没有那么常见。你是有意如此的吗？是不是你创造的人物对你来说尤其重要？

玛丽安娜·科波：不，这不是故意的。的确，我经常会问自己是不是把所有封面都做得一模一样，但我还是难以抗拒地这样做。

我对我创造的角色都有某种情感上的转移，而且在创作绘本的过程中，我花了很多时间和他们在一起。所以为什么不把他们放到封面上呢?

新京报小童书：你创作过的绘本里，有你最喜欢的角色吗？

玛丽安娜·科波：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否则其他角色会失望。

《不许说便便》，[英]黛西·伯德 著，[意]玛丽安娜·科波 绘，范晓星译，青豆书坊出品，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3年7月。

新京报小童书：你曾在获奖感言中说：“绘本最重要的是真诚”，为什么这样说呢？你又是如何理解绘本的真诚呢？

玛丽安娜·科波：我一直在等待这个问题，并且害怕它（笑）。关于这个问题，我很难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我们可以边喝卡布奇诺边聊上几个小时。这里我试着简单地回答一下。

我认为绘本的真诚意味着当你在讲故事的时候，不会试图说服任何人。你用自己的话、而非借鉴别人的语言和思想，来简单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不会迎合读者，也不会害怕显得愚蠢。（这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哈哈）。尤其是在绘本中，我认为不真诚的书才会把主旨或道德排在故事之前。对我来说，“主旨”就是故事本身。对不起，或许我没有讲得很清楚，这实在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新京报小童书：你曾多次赞扬乔恩·克拉森（Jon Klassen）和麦克·巴内特（Mac Barnett）的作品是天才之作。你看过麦克·巴内特发布的“图画书宣言”吗？它对你的创作有影响吗？你最欣赏里面的哪些部分呢？

玛丽安娜·科波：是的，正是由于他们的书（当然不仅是他们的书），我开始理解绘本的叙事潜力。我读过那个宣言，上面有许多我尊敬的作家和插画家的签名，我非常喜欢它，并赞同其中的每一个字。即使我担心自己不能总是遵守这些“承诺”，尤其是“我们必须停止一次又一次写同样的书”这句话，我时不时就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我正在努力！）

创作者所需要的养分来自何处？

新京报小童书：我看到一幅你小时候画的动画片《101忠狗》的画，而且你又重新画了动画里同一个场景。你还保留着儿时的画吗？

玛丽安娜儿时画的《101忠狗》。（图源：mariannacoppo instagram）

成为绘本作者后，她重新画了动画里的场景。（图源：mariannacoppo instagram）

玛丽安娜·科波：我非常高兴能找到那张旧画，当我绘制那个场景时，我根本不记得之前曾经画过同样的画面。多么令人怀念啊！我想大部分我小时候的画都埋藏在我父母房子的地下室里，而在我家就只有一个文件夹那么多——不得不说，这些画相当单调。它们一定是同一年里画的，那一年我沉迷于复活节兔子，所以它们主要是关于兔子的。我还在里面对兔子写道（用歪歪扭扭的字母，以及一些语法错误）：我非常希望能见到他，并为他献上许多的吻！

新京报小童书：在《那个那个》里，那个那个和小男孩一起睡前读桑达克的《野兽国》，你小时候就是这样看着《野兽国》入睡的吗？

玛丽安娜·科波：可惜并非如此。关于小时候看的书，我只有很少一点的记忆，不过我并不认为它们有什么特别意义。仅有的让我印象深刻的书是属于我祖母（不是刚才提到的那位，而是另一位，她是德国人）的两本书。其中一本讲述的正是刚刚提到的复活节彩蛋和那只著名的兔子！还有一个从云端坠落、随身携带许多蛋的孩子，他挨家挨户地寻找着自己的家人。直到现在，我都在搜寻这本书，但怎么也找不到。那本书的正文是德语的，我记得我可以读懂它，但我从不说德语，所以它很可能是我记忆里编造的。

《蓬蓬头彼得》［德］海因里希·霍夫曼 著，张鲁川 译，中国青年出版社，2012年4月。

另一本令我印象深刻的书同样是德语绘本，叫作《蓬蓬头彼得》，现在它仍是我最喜欢的书之一。这是本非常陈旧、残忍的“道德”书，时至今日依然让我发笑。（特别说明一下，在这本书里一个吮吸大拇指的孩子被一把巨大的剪刀剪断了手指。）

新京报小童书：你曾说你儿时非常喜爱罗尔德·达尔笔下的角色，印象最深的是哪些呢？他笔下的角色都非常有反叛意识和独立意识，这些对你有影响吗？

玛丽安娜·科波：罗尔德·达尔的书是第一本我独立阅读且真正吸引我的书。我喜欢他把成年人（几乎所有，但也不是全部）描绘成可怕的形象，并且很喜欢他对反叛的呼唤。

如果一定要我选一本最喜欢的他的作品，我想我会选择《女巫》。我喜欢书中抽雪茄的祖母，还有处理死亡主题的方式，以及那些女巫们，她们很邪恶，非常恶劣！我爱坏家伙们！

《女巫》，[挪威]罗尔德·达尔 著，[英]昆廷·布莱克 绘，任溶溶 译，明天出版社，2009年3月。

新京报小童书：你现在在哪里生活、创作呢？你的工作室是什么样的？

玛丽安娜·科波：现在我住在罗马——我出生的城市——不过是在另一个我非常喜欢的街区。我在一栋老建筑顶楼的小阁楼里有一间工作室，那里有一扇漂亮的窗户！但现在我正在搬家，新房子离我现在的家只有一步之遥。我想我会把我的工作室搬到新房子多余的房间，即使这样做有利有弊。但愿一切顺利！

新京报小童书：你现在是全职绘本创作者吗？你创作时有什么习惯或规律吗？现在在创作什么样的绘本呢？

玛丽安娜·科波：是的，很幸运，绘本创作已经成为我的全职工作。这是种乐趣以及极大的荣幸！不过，我并没有真正习惯，总体来说，我不太擅长规划我的工作和生活。我唯一不变的是一直按时完成任务。

现在我正在完成一本与其他书有点不一样的书，需要从现有的叙事形式抽身调整。最近我对魔法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正在创作的这本书就属于这一类。它的灵感来自于一本17世纪的书，名叫《The Book That Can Read Your Mind》（暂译为《可以读出你心思的书》），由兔子小姐担任主人公，她是一只有超能力的兔子。

玛丽安娜在社交网站上发布的新书相关照片。（图源：mariannacoppo instagram）

新京报小童书：你来过中国吗？对中国有什么好奇或者感兴趣的地方吗？

玛丽安娜·科波：遗憾的是我还没去过中国，而且我对中国知之甚少。但我充满了好奇，很乐意去看看！

新京报小童书：你对新手插画师，特别是想画绘本的插画师，有什么建议吗？

玛丽安娜·科波：我想想……我会建议你们不断学习进取、保持好奇，认真对待童书（以一种好的方式！）并保持耐心！

以及最后，我想感谢这次精彩的采访，感谢你在提出这些问题时的付出。我真的非常荣幸能够得到你的关注，谢谢！

采访/王铭博

编辑/王铭博

校对/杨许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