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打通的那一刻,封闭了两天两夜的世界,在眼前重新打开,所有的恐惧、压力和焦虑尽去后,身体忽然有些软,雁翅村的村民安兴虚一屁股坐在镇边城的地上。7月29日起,北京遭遇140年未遇的大暴雨。暴雨带来的洪
电话打通的那一刻,封闭了两天两夜的世界,在眼前重新打开,所有的恐惧、压力和焦虑尽去后,身体忽然有些软,雁翅村的村民安兴虚一屁股坐在镇边城的地上。
7月29日起,北京遭遇140年未遇的大暴雨。暴雨带来的洪水,从京西太行山的每一个沟壑中涌出,汇入永定河和拒马河,洪流席卷沿途的砂石、树木、汽车、冰箱等,穿越幽深的峡谷,地面上道路冲毁、电路冲断,地面下光缆被翻出,卷入滔滔东流……
断电、断水、断路、断网,永定河沿途所有村镇,都面临着洪水的威胁,山河阻路,天堑难越,在无数人的关注中,成了一座座“孤岛”。
北京市通信管理局数据显示,暴雨致通信基站742处损毁。据记者不完全统计,门头沟区124个村庄、房山区62个村庄、昌平区5个村庄一度失联。
孤岛中,数万人在拼尽全力,抗洪求生,孤岛外,更多人拼命向深山突进。
8月3日傍晚,雁翅镇清白口村外,永定河上洪水还在流淌,青白口湿地公园内的两座桥,一座桥上仍然漫水,一座已被冲毁。 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失联,断线那一刻没回过神来
仿佛一失神的工夫,眼前就变得白茫茫一片,远处的碧绿群山、脚下的青石板路,身旁的飞檐吊角,全都失去了形貌,只有白练一般的暴雨倾泻而下,遮住了天地间的一切色彩。
暴雨来临之前,门头沟区雁翅镇苇子水村村书记高彦辉,已经接到了通知,并转移了低洼处、靠山处的村民。像这样的操作,在这个深山村庄中并不是稀奇,每逢暴雨,总要来一遍,差别只在或多或少、或长或短而已,他没有想过,在有生之年,会遇到一场远超人力对抗能力、甚至也超过他想象的暴雨。
没有人能想到,大自然从一个极端,忽然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就在半个月前,山里的人们还在为干旱发愁,苇子水有千亩古梯田,村里正在一点点开发,今年种了许多油菜花,但长时间的干旱,使得油菜花到7月份还没有完全开花。就在7月30日,门头沟清水镇一位村干部也在电话里对记者说,他们村里的果树,上半年差点儿旱死,7月20日下雨之后,才缓过一点儿,“再来一场雨,我们的果树就彻底保住了。”
然而,乐观仅仅持续了一天,7月31日,暴雨达到了140年来的最大值,山里的山洪席卷了一切,油菜花、果树,还有玉米,在山洪中毫无抵抗能力。
农业如此,现代工业的结晶也同样脆弱。最先断的是电,然后是路,随后是手机信号。
7月31日上午10点多,女儿打来电话询问家里的情况,打到一半突然中断了,高彦辉以为暴雨导致信号不稳定,没有在意,收起电话,就穿着雨衣查看村里的情况,这几年,村里经过了很多修整,但也要防备排洪的通道被砂石树木的碎片堵塞。
高彦辉打电话时,位于付家台村的雁翅镇政府中,正处在最忙乱的时刻,雁翅镇综合办公室副主任张晓晨电话打得滚烫,上报雨情,通知各村人加强预防,身边的每个人,在不停地接打电话,每个人的声音都短促而高昂。然而,所有的声音突然就消失了,办公室里从极致的喧闹,变成了极致的安静,张晓晨拿着手机,坐在椅子上,好几分钟没回过神来。
高彦辉回过神的时候,已是夜里10点多,他刚刚回到屋里,脱下雨衣,里面的衣服水淋淋的,他找到手机,看着空空的信号格,呆呆地坐了半个多小时。
突破,想尽一切办法联系上外界
没有数据显示,这场狂风暴雨中,被断路、断网隔绝在一个孤岛中的人有多少,可能也永远不会有数据。
但对每一个曾经困守孤岛的人来说,这都是一段人生中无法磨灭的经历。
困守孤岛,许多人都在想着突破阻碍,在妙峰山镇,山上的桃园村村书记,在雨停之后,走了4个多小时,从山上走到了镇政府,在镇政府见到妙峰山镇党委书记王垚的那一刻,这个粗糙黝黑的男人,抱着王垚痛哭。
远在雁翅镇珠窝村的李言生,也在想办法走出村庄,他的第一个目标,是雁翅镇政府。从珠窝村到雁翅镇政府,需要经过付珠路,这是一条看名字就知道起始点的路,途经珍珠湖,沿途风景如画,是京西深山里一条少为人知的美丽公路,尤其是秋天,山间公路穿过峡谷两侧金黄的树林,宛如穿行在仙境。然而,正因为大段在峡谷中,恰恰成为付珠路无法通行的原因。李言生选择了另外一条路,丰沙线,和包村干部彭燕青一起,李言生又找了两个熟悉铁路的村民,一起出发,一路有很多隧道,隧道中洪水四溢,没人知道下一脚会踩到哪里,四个人互相搀扶,连成一串,有人踩空,也可以及时拉起来,幸运的是,他们成功走到了雁翅镇政府。
8月2日,雨停之后,雁翅镇政府年轻人,背着物资,爬上尚未通车国道109新线高速公路,绕路为洪水阻隔在对岸的雁翅镇敬老院送物资。雁翅镇政府供图
丰沙线贯穿了门头沟山区,在这场灾难中,这条不起眼的铁路被举世关注,滞留在落坡岭和安家庄的两列列车上,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救援,灾难中毁去的水峪嘴村,村民们沿着这条铁路走出大山,少有人知的是,在珠窝东站,还滞留了一列货运列车,两位司机在暴雨中步行至雁翅镇政府求助。
王平镇韭园村里,沿着丰沙线徒步出山求援的王升其和马景来,是最早走出山区求助的人。8月1日,雨停之后,两个人拿着棍子,一边探路,一边拉住对方,在一段最危险的塌方处,用小石头远远地砸中山坡上摇晃的石头,打掉危险石块后继续前进,在半路遇到救援的队伍。
困守,每个人都在努力地生活着
有人在探索逃出孤岛的路,更多人还要在孤岛中努力地保持生活。
山村生活是什么样的?人们有很多想象和理解,自然、恬静、自给自足、与世隔绝……在乡村民宿快速发展、乡村旅游如火如荼的时代,许多人放下城市忙碌的生活,住在山村民居中,享受一段宁静的生活,还有干脆连手机也关了,在山里“与世隔绝”地生活几天。
然而,当大自然的狂风暴雨,强迫所有人必须困守山村时,没有人的内心是宁静的。
“人们对现代化带来的各种便利形成强大的依赖后,失去这些,带来的问题就更为严重。”中国社科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李河说,“现代社会中,哪怕是山区乡村,也可以随时随地享受现代化的服务,电话随时通畅,公路四通八达,门口随时能买到生活必需品,然而,这一切同样是脆弱的,一场暴雨,就可能改变所有的生活状态。”
其实,并不是每个山村都受到了严重的损坏,尤其是山上的村庄,人们会选择排水通畅、塌方风险较小的地方建村,比如苇子水村,村里有两沟八岔,暴雨中每个沟岔都在倾泻洪水,但这个六百年的古村落,并没有被淹没,只有十多间古民居受损,或者房顶塌陷,或者院墙倾倒,而且转移在前,并没有伤人。
甚至大多数村庄并不缺食物,即便村民们也没有了存粮的习惯,食物也足够支撑短时间的生活。
但影响依然实实在在地改变了他们。没水,没电,有的屋顶漏雨,有的洪水冲进了房间,生活一下子变得窘迫而慌乱,冰箱里的肉菜存不住了,要先吃完,自来水断了,要找地方打水做饭。
77岁的高芝花,外出打水时,看到别人也在打水,很多次都感到恍惚,她总分不清自来水供水中断和自家水管坏了的区别,总是问别人,“怎么你也来打水,你们家水管也坏了吗?”
焦虑,失联后最迫切的需要是什么
村庄成为孤岛,一切都要靠自己,在陈家庄村,一位村民家里正好有一个小型发电机,他把发电机拿出来,连上水泵,从村里的一口深井中打出水来,给村民用,村里也组织村民开始打通道路,自助自救。
雁翅镇淤白村在洪水中受灾较为严重,村庄里进入了大量的泥沙,两个院落中,背靠山崖的两栋房子,被塌陷的山石埋没,在房子被砸塌的前一瞬,两个院子里的三个人被转移出来。田舒俊就是三个人中的一个,几天中,田舒俊一直住在村委会的安置点,和所有转移的人一起,村里组织物资,为他们提供食宿。
8月4日上午,淤白村支书告诉记者,这户人家转移后几分钟,山上冲下了的土石泥沙就压垮了靠墙的房屋。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摄
人身安全,吃住不愁,但住在这里的几天,田舒俊却几乎不说话,饭也不怎么能吃下去,她甚至没有回去看一眼自家塌了的房子,“心里难受,不敢看,怕看了更难受。”她说,她一直在等待道路打通、信号恢复的那一刻,让村干部帮忙给山外的亲人打电话,接她离开这里。
房山区张坊镇东关上村,72岁的赵永伶和妻子,在雨前转移到了高处的侄女家,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来得及拿,包括手机,其实,信号很快就断了,带着手机也没有用。但他们仍然迫切地想要连通外界。洪水退去后,他们回家看过,房子被塌方的山石砸中,后墙裂了一条大缝,他们不敢回去住,但又不想继续住在安置点,他们想和外界联系,走出村庄。
雨停之后,太阳重新照耀山区,蒸腾起地上的水汽,空气湿度变得更大,最小相对湿度一度高达65%。家里的一切都带着水汽,潮湿的被子仿佛能拧出水,速干的衣服,洗了三天都不干。
潮湿和闷热,加剧了失联中的焦虑。在王平镇东王平村,刚刚毕业的大学生王雨鑫,本来应该忙着投简历求职,但断网断信号之后,只能天天打扫房间,家里四间房子都进水了,退水后留下一地淤泥,但每天反复打扫,早已经干干净净。
双向,失联区外的人们也在努力
“在交通、市场、信息等现代基础设施带来的功能中,信息的恢复,可能是失联中最迫切的。”李河说。
因为急于从信息孤岛中脱困的,不只有山里的人,也包括山外的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山外的人,对信息畅通的渴望更加迫切。
7月30日,房山十渡西石门村村民郭芳芳就失去信号了,水漫上了门前,村子两边的桥都断了,丈夫在城区工作,没有回来,郭芳芳和父母、两个孩子困在了家里,出不了门、传不出消息。
在失联的当天,郭芳芳的丈夫,就冒着雨从山上绕路回到家,只为了看家人一眼,确认他们的平安,然后又带着其他村民,去寻找外出的道路。
“80后”隗永浩,是房山六渡村人,在平谷工作,每天晚上要和在村里的父母视频,7月31日早晨,母亲打来电话,说手机不能刷视频了,他告诉母亲可能是无线网有问题了,不用担心。
这是失联之前,他和家里人最后一次通信,中午11点的时候,他打给家里时,已经打不通了,经历过“7·21”大水的隗永浩,觉得大水可能又来了。
从7月31日上午到8月2日中午,两天多的时间里,他打了无数次电话,包括父母的,村里其他人的,以及村外一切可能知道情况的人,包括新京报记者,想要从记者这里了解村庄的情况,但当时,六渡村的村民们,和整个世界失去了联系。
8月2日中午,隗永浩在村里的朋友,沿着铁路,徒步30公里,走到有信号的地方,给他和所有村外的人们报了平安,电话打来的那一刻,隗永浩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电话另一边的人,几乎插不上话。
许多人都在不断地尝试联系那些失联的村庄,房山区蒲洼乡宝水村村民梁振华,明明知道信号中断,但每天仍会给村里的父母打十几个接不通的电话,房山区蒲洼乡蒲洼村村民杨磊,一直到接到村干部打来卫星电话报平安时,才睡了一觉,但仍然不踏实,他最渴望的,是真实地听到家人的声音。
解困,在现代世界中寻找出路
对于暴雨和洪水,北京并不陌生。
如果回溯历史,从汉代开始,两千年来这座古老城市经历的大暴雨就未曾间断过,即便是最近的记录,也有1956年、1963年的大暴雨和洪水,年轻人记忆犹新的,则有2012年的“7·21”特大暴雨、2015年和2016年的暴雨,每一次都会带来沉重的灾难。
“在极端暴雨中,洪水冲毁了道路、通讯、电力等基础设施,是造成失联的主要原因,”国家减灾委员会委员、水利水电科学院副院长程晓陶说,“在灾难发生之后,我们社会的各个领域全力救援,争取在第一时间打通通往受灾区的通道。不过,救援的同时,也必须思考,究竟怎样增强这个社会运转的韧性能力。”
现代基础设施越发达,往往也意味着越脆弱,一旦这些基础设施在极端灾害中损坏,孤岛中的社会又该怎样运转?
基础设施的发达,是现代社会的成果和结晶,但一个成熟的现代社会不只有这些,还有那些看不见的基础,“隐藏的文明,从畅通的地下排水管道,到灾难中可供藏身的设施,再到每一个个体面对灾难可以做出正确的应对,以及在灾难发生后最快速度恢复常规社会的运转,这些都是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表现。而现在,无论是灾难造成的伤害,还是社会自身的发展程度,都告诉我们,已经到了需要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了。”李河说。
洪水从山谷中冲进村庄,苇子水村书记和包村干部、村委会成员疏通水道。受访者供图
在洪灾中,政府、社会投入了巨大的力量,争分夺秒地救出被困的人们,以通信的恢复为例,在房山张坊镇片上村,道路尚未打通的时候,救援人员就用无人机为失联的前方村庄投入了卫星电话。在斋堂法城村,两侧的道路完全中断,短时间难以打通,最早进入的救援人员,翻山越岭,为村庄送去了卫星电话,恢复了和外界的联系。
8月5日,门头沟区空中基站应急通信无人机成功升空,可以为数十公里方圆提供临时信号。
在雁翅镇苇子水村,一部电台成为最早联系上外界的通道,而在淤白村,五部购买于2015年的手持对讲机,成为洪水和暴雨中村庄自救的利器。
“灾难之中,不论是传统的技术设备,还是最新的科技成果,每一种力量,都可以成为应对灾难的助力,也会成为韧性能力的一部分,而我们要思考的,是怎样建设韧性能力?谁来建设韧性能力?是依靠政府,还是依靠民众自己?抑或是需要全社会的力量?”程晓陶说。“其实,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单独提高整个社会的韧性能力,政府、社会、民众,各自都有各自需要做的事情,政府提供最准确的风险预警、危险提示,各个部门全力保障基础设施的运行,民众提高风险意识,保障自身安全,在得到预警后远离风险,储备物资,提高生存能力,所有的环节都提升,才能真正提高整个社会应对风险的能力。”
连通,孤岛还没有完全解封
和这场极端灾难的抗争,其实从发布预警的那一刻就开始了。7月28日,北京市各个区域,都开始部署防汛工作,转移风险人群,筹备防汛物资,排查风险隐患……
失联之后,外部的救援力量不断突进,而困在孤岛中的人们,也一直在自救。
8月2日,妙峰山镇17个村庄的消息全部传出,陈家庄等多个村庄的道路打通。同一天晚上,位于雁翅镇芹峪口的大面积道路中断被打通,这也是雁翅镇第一条向外的通道打通。
随即,有人通过这条路,走到河北的镇边城,打通了家人的电话,安兴虚就是其中之一,他是雁翅镇雁翅村人,暴雨洪水中,道路和通信中断,整整两天后,道路打通,才在位于河北的镇边城打出了第一个电话。
与此同时,外部的人们,也通过这里进入了雁翅镇,送去了物资。
随着救援的推进,更多的人在孤岛中打开了一条通道,8月4日,北京全市乡镇级的通信全面恢复。
8月5日,北京通信管理局宣布,北京所有失联村复联。同一天,北京门头沟消息显示,妙峰山镇17个村道路全部打通。
8月6日,北京电力宣布房山门头沟昌平88个受灾村恢复市电、103个村通上应急电源。
水电路网的四通八达,是现代文明的成果,也是日常生活的基础。一场极端天气带来的灾难,几乎在瞬间摧毁了这一切,把这些原本连通世界的村庄变成了孤岛。
失联村复联,并不意味着通信恢复,大部分村庄,仅仅是通了消息,手机信号依然处在中断状态。
孤岛刚刚打开一条缝隙,水管拧开,依然没有水流出,断裂的电线杆,还躺在泥泞中……刚刚从孤岛中解困的人们,要恢复到正常生活,还需要一段时间。
“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高彦辉说。
新京报记者 曹晶瑞 陈璐 叶红梅 赵利新 周怀宗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吴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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