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时空】王子今秦“南征百越”与“尉屠睢”“监禄”事迹的世界史意义

发布时间:2023-08-19 11:53:01 发布人:hao168

浙江师范大学边疆研究院黑龙江东北数字出版传媒有限公司联合主办王子今1950年12月生于哈尔滨。西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主要从事秦汉史研究。摘要:“秦并天下”,实现统一,影响了

浙江师范大学边疆研究院

黑龙江东北数字出版传媒有限公司

联合主办

王子今

195012月生于哈尔滨。西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主要从事秦汉史研究

摘要:“秦并天下”,实现统一,影响了东方史的走向,也影响了世界史的进程。秦南征百越与“尉屠睢”“监禄”两个身份并不很高的历史人物相联系,具有开启新的政治格局与文化方向的意义。这就是:1)南尽北户,置郡南海;2)楼船之士,进击百越;3)凿渠运粮,深入越地。这些举措扩展了秦帝国的疆土,促成了区域文化的交融,也打开了通航南洋的门户,而“楼船”“凿渠”两事,从交通史、水利史、工程史、航运史、海洋开发史的视角考察,有必要认识其伟大发明的性质以及改变世界秩序的意义。“尉屠睢”“监禄”的历史作用,值得史家重视。

关键词:秦;南越;屠睢;监禄;楼船;凿渠

公元前221年,“秦并天下”,建立了统一的集权帝国,天下“皆为郡县”。这一历史变化,影响了东方史的走向,也影响了世界史的进程。秦在北河和南海两个方向的推进,是统一战争的重要战略主题。秦置南海郡,以中原文化强势征服珠江流域,实现了对古代中国政治空间的突破。据有关史料记载,秦向岭南进军的重要历程与“尉屠睢”“监禄”两个身份并不很高的历史人物密切联系。他们所从事的南征活动,具有开启新的政治格局与文化方向的意义。如:南尽北户,置郡南海;楼船之士,进击百越;凿渠运粮,深入越地。这些举措扩展了秦帝国的疆土,促成了区域文化的交融,也打开了通航南洋的门户,而“楼船”“凿渠”两事,从交通史、水利史、工程史、航运史、海洋开发史等方面考察,可以认识其首创性质以及改变世界秩序的意义。可以说,“尉屠睢”“监禄”在秦史记忆中以其伟大发明和积极进取,具有影响世界历史的意义。

一、严安的回顾:“秦祸北构于胡,南挂于越”

西汉时期,自陆贾、贾谊等总结秦史,为执政者提供历史教训开始,政论家、史论家多有论说。

汉武帝时,齐人严安“上书言世务”、回顾秦史以为劝诫。《史记》卷一一二《平津侯主父列传》记载,他批评秦统一之后的继续扩张:“及至秦王,蚕食天下,并吞战国,称号曰皇帝,主海内之政,坏诸侯之城,销其兵,铸以为钟虡,示不复用。元元黎民得免于战国,逢明天子,人人自以为更生。向使秦缓其刑罚,薄赋敛,省繇役,贵仁义,贱权利,上笃厚,下智巧,变风易俗,化于海内,则世世必安矣。”然而秦始皇并没有实行这样的改革措施,“秦不行是风而循其故俗,为智巧权利者进,笃厚忠信者退;法严政峻,谄谀者众,日闻其美,意广心轶。欲肆威海外”,于是有超越原战国七雄政治空间的“海外”进取,在一北一南两个方向有所推进。

在北边,“乃使蒙恬将兵以北攻胡,辟地进境,戍于北河,蜚刍挽粟以随其后”。在南边,“又使尉屠睢将楼船之士南攻百越,使监禄凿渠运粮,深入越,越人遁逃。旷日持久,粮食绝乏,越人击之,秦兵大败。秦乃使尉佗将卒以戍越”。

严安认为,这些举措是导致秦王朝短促灭亡的原因。“当是时,秦祸北构于胡,南挂于越,宿兵无用之地,进而不得退。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自经于道树,死者相望。”到秦二世时,严重的政治危机终于导致政权的全面崩溃。“及秦皇帝崩,天下大叛。陈胜、吴广举陈,武臣、张耳举赵,项梁举吴,田儋举齐,景驹举郢,周市举魏,韩广举燕,穷山通谷豪士并起,不可胜载也。然皆非公侯之后,非长官之吏也。无尺寸之势,起闾巷,杖棘矜,应时而皆动,不谋而俱起,不约而同会,壤长地进,至于霸王,时教使然也。秦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灭世绝祀者,穷兵之祸也。故周失之弱,秦失之强,不变之患也。”严安说“秦失之强”,以为覆亡的原因在于“进”,在于“穷兵”,在于继续长期争战的急进节奏而“不变”。

二、有关“尉屠睢”“监禄”的历史记忆

严安所谓“秦祸北构于胡,南挂于越”,指出“北”“南”两个方向生成了“秦祸”。

“秦祸北构于胡”的主要责任人之一,是名将蒙恬。司马迁曾经对蒙恬有所批评。因赵高、胡亥等逼杀,“蒙恬喟然太息曰:‘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良久,徐曰:‘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壍万余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乃吞药自杀。”司马迁说:“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

而与“秦祸”“南挂于越”情形相关的两位经营南越军事事务的长官“尉屠睢”“监禄”,则与“因家世得为秦将”“攻齐,大破之,拜为内史”的“名将”蒙恬不同,绝不具有可能“强谏”的地位。南北两个方向战争调用军事力量等级之悬殊,自然与敌对军力“北胡”方向更为强势有关。大概在王翦率军“平荆地为郡县”之后“因南征百越之君”时,已经对“越”的军事实力有所了解。

“尉屠睢”“监禄”事迹,其实史籍未见详尽的记载。

《史记》卷一一二《平津侯主父列传》有关“尉屠睢”“监禄”的文字,司马贞《索隐》:“案:尉,官也。”“屠睢,人姓名。”裴骃《集解》:“韦昭曰:‘监御史名禄也。’”

《汉书》卷六四下《严安传》的记载与《史记》略同:“又使尉屠睢将楼船之士攻越,使监禄凿渠运粮,深入越地,越人遁逃。旷日持久,粮食乏绝,越人击之,秦兵大败。秦乃使尉佗将卒以戍越。当是时,秦祸北构于胡,南挂于越,宿兵于无用之地,进而不得退。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自经于道树,死者相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畔

此外,《汉书》卷六四上《严助传》记载:“闽越复兴兵击南越。南越守天子约,不敢擅发兵,而上书以闻。上多其义,大为发兴,遣两将军将兵诛闽越。”对于用兵闽越的动议,“淮南王安上书谏”,以秦代教训相警告。他说:“臣闻长老言,秦之时尝使尉屠睢击越,又使监禄凿渠通道。越人逃入深山林丛,不可得攻。留军屯守空地,旷日引久,士卒劳倦,越出击之。秦兵大破,乃发戍以备之。当此之时,外内骚动,百姓靡敝,行者不还,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于是山东之难始兴。”关于“尉屠睢”“监禄”,颜师古注前者“尉屠睢”:“张晏曰:‘郡都尉,姓屠名睢也。’”注后者“监禄”:“张晏曰:‘监郡御史也,名禄。’”

“尉屠睢”“监禄”分别为“郡都尉”“监郡御史”的说法,认为二者均为郡负责军事与监察的长官。《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裴骃《集解》:“《汉书·百官表》曰:‘秦郡守掌治其郡;有丞、尉,掌佐守典武职甲卒;监御史掌监郡。’”《汉书》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上》写道:“郡尉,秦官,掌佐守典武职甲卒,秩比二千石。有丞,秩皆六百石。”“监御史,秦官,掌监郡。”可知“尉屠睢”“监禄”的身份级别。

三、秦始皇岭南用兵

“尉屠睢”“监禄”在参与远征南越的军事行动中的历史表现存留在汉代人的回忆中。而这一远征的历史意义非常重要。

秦统一的规模并不限于兼并六国,还包括北河方向与南岭方向的进取。秦在灭楚之后即继续向南进军。按照《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的记载,南海置郡的时间,可以确定在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但是“南征百越之君”的军事行动,则在灭楚之后随即开始。史籍依据即前引《史记》卷七三《白起王翦列传》:“平荆地为郡县。因南征百越之君。”下文又写道:“而王翦子王贲,与李信破定燕、齐地。”按照《史记》叙事时序,“南征百越之君”事显然在“秦始皇二十六年,尽并天下”之前。秦灭楚之后“南征百越之君”是否与“尉屠睢”“监禄”事迹有直接的关系,目前尚未能确考。但是相互存在关联,是必然的。

《史记》卷一一二《平津侯主父列传》载严安上书,其中说道:“深入越,越人遁逃。旷日持久,粮食绝乏,越人击之,秦兵大败。”《汉书》卷六四上《严助传》记述淮南王安上书言“秦之时尝使尉屠睢击越”事,则说“旷日引久”。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严安明确说:“秦……宿兵无用之地,进而不得退。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自经于道树,死者相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叛。”所谓“行十余年”,可以对应《史记》卷一一三《南越列传》“与越杂处十三岁”说,能够直接澄清秦远征岭南晚至秦始皇三十三年的误解。

中原人“与越杂处”,是来自北方的军人的经历。而秦王朝随即发起的大规模移民,导致了岭南人口构成的更新。《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记载:“三十三年,发诸尝逋亡人、赘壻、贾人略取陆梁地,为桂林、象郡、南海,以適遣戍。”“三十四年,治狱吏不直者,筑长城及南越地。”关于“以適遣戍”,家有所解说。裴骃《集解》:“徐广曰:‘五十万人守五岭。’”张守节《正义》:“適音直革反。戍,守也。《广州记》云:‘五岭者,大庾、始安、临贺、揭、桂阳。’《舆地志》云:‘一曰台岭,亦名塞上,今名大庾;二曰骑田;三曰都庞;四曰萌五曰越岭。’”关于“三十四年,適治狱吏不直者”,至“南越地”事,张守节《正义》:“谓戍五岭,是南方越地。”这是军事远征带动了移民的史例。不过其性质是以“”即“谪”为标志的强制性移民。“以遣戍”的说法,体现这些移民很可能亦承担一定的军事责任。

就岭南地方秦式墓葬如广州淘金坑秦墓、华侨新村秦墓,广西灌阳、兴安、平乐秦墓等发现,考古学者曾经发表这样的判断,以为相关现象“说明了秦人足迹所至和文化所及,反映了秦文化在更大区域内和中原以及其他文化的融合”“两广秦墓当是和秦始皇统一岭南,‘以谪徙民五十万戍五岭,与越杂处’的历史背景有关”。这样的意见是可信的。取向岭南的迁徙距离超远而人口数量空前的移民运动,是“南征百越”军事行为必然的后续演进。

岭南地方承接了秦代最大规模的移民运动。桂林、象郡、南海也因此实现了新的户口充实及文化进步。

在秦代以后,桂林、象郡、南海地方与外域的海路交通成为中外文化交往的重要条件。中国文化由此向外辐射。而海外文化传入中土,这里也是首先登陆地点。从这一角度看,秦始皇的岭南经营是有世界史意义的事件。“尉屠睢”“监禄”所参与的军事征服和交通建设,对于南中国海周边地区,也是文明跃进的起点。

四、“尉屠睢将楼船之士”:“楼船”的历史性出现

秦远征军南下岭南,首先应克服山林险阻。然而有记载说,逾岭南下部队有所谓“楼船之士”。这就是前引严安语所谓秦“使尉屠睢将楼船之士南攻百越”。

这是史籍第一次出现“楼船”。“楼船”是形体高大、排水量自然超常的特种船型。船之士”,则是驾驶“楼船”的特种部队。“楼船”与“楼船之士”的出现,可以看作造船史、航运史和军事史进步的重要标志。

由长江水系南进南岭,按当时水道航运条件似未能通行“楼船”这样的大型船舶。长沙汉墓出土陶船模型排水量均有限。走马楼提供的信息,船舶规模也并不大。而湘江上游更难以浮载大型运船。也许当时“楼船”与“楼船士”名号的使用另有意义。

回顾中国古代造船史的初期迹象,应当注意《山海经·海内经》“番禺是始为舟”的说法。就是说,“番禺”是发明早期船舶制造技术的神话人物。有学者分析:“番禺生活在海滨,舟可能不是独木舟,而是大型的舟。”番禺为秦南海郡治所在,赵佗曾经在这里建都,为南越政权长期经营,是南海最大的海港。其地理形势“负山险,阻南海”。所谓“阻南海”,说交通条件有“南海”的障碍,然而另一方面,又可以利用海洋航运的优越条件。海洋为交通和文化交流提供了便利。《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写道:“九、苍梧以南至儋耳者,与江南大同俗,而杨越多焉。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瑇瑁,果、布之凑。”而所谓“珠玑、犀、瑇瑁,果、布之”,说明番禺作为贸易“都会”,海运是重要的条件。“番禺……水路四通八达,沿江而走可通南越境内的许多郡县。东南是珠江出海口,在对外交通贸易方面占有非常优越的地理条件。广州西汉墓中出土的木船模型,种类很多,有适合在浅窄河涌划行的货艇;交通用的渡船;有行驶于江河湖泊上的航船。此外,还有航行海上的‘船’之属。这种‘楼船’模型,形体高大,结构复杂。船上建重楼,船后设舵,有10桨1橹,船板施彩画。”从事南越国考古的学者认为:“这批木船模型所反映的造船技术水平在南越时期是能够达到的。”所谓“‘楼船’模型”的定义,或许未必能够得到多数学者的赞同。

汉武帝曾经在昆明池演练“楼船”。又因南越国吕嘉等反叛,“令罪人及江淮以南楼船十万师往讨之”。对于所谓“楼船”,裴骃《集解》引应劭的解释:“时欲击越,非水不至,故作大船。船上施楼,故号曰‘楼船’也。”这是又一次“楼船”用于岭南作战。

“楼船”有令人瞩目的世界史表现。在征伐南越时有过战争体验的“楼船将军杨仆”率“楼船军”浮海击朝鲜。统率“楼船军”击交阯、九真的伏波将军马援则是以岭南为根据地南下作战。

“楼船士”身份在东汉简牍中亦出现。可知以“船”为航行工具的军事建置沿袭很久。然而其最初出现,见于秦军征服岭南的战事记录中。而“楼船之士”指挥官“尉屠睢”的姓名,因此存留在战争史册与交通史册中。

日本学者林巳奈夫《汉代的文物》中关于“楼船”举列的图像资料是“镜背纹”“楼船”,画象有仙人状貌。论者以为与东王公、西王母崇拜有关。江苏仪征博物馆藏1983年仪征新城镇林果村出土的东汉“铸图铜簋”,据介绍,“器底铸有画舫图形,十分独特”。查看其样貌,可以看作“楼船”图像。船尾杆上的幡向后张扬,显示船在高速行进。“楼”几乎占据了甲板全部面积,且其势巍峨,或许是夸张的表现方式。但多层次的形制,无疑表现了“楼船”的实际状貌。

“楼船”,体现了秦汉造船技术的顶峰,或许也可以看作秦汉文明水准的重要标志,可以看作秦汉发明与创新的典型性成就,可以看作秦汉历史文化的光荣。秦远征军“逾岭”,显然不能利用船舶行军。军号“楼船”,应当与越人长于水战有关,也可能寄托着进而顺利航行南海的期望。而汉武帝时战胜南越,最终战事的解决,确实有海面追杀的情节。

“楼船”显现的优越的造船技术、航行技术和军事攻防技术,虽不方便与当时地中海航运能力具体比较,但在东方世界,无疑是领先的。

五、“监禄凿渠运粮”:“灵渠”工程的意义

秦人重视水利开发。我们今天习用的“水利”这一语汇,最初即见于成书于秦地的《吕氏春秋》中。著名农史学者石声汉总结战国水利成就,曾经列举当时“空前宏伟的水利工程”,说到“史起的邺渠、郑国的郑国渠、李冰的都江堰等”,以及“广西的灵渠”。可知中国早期水利史上秦人的贡献尤为突出。《史记》卷二九《河渠书》记述郑国渠的开凿,导致“关中为沃野,无凶年”,于是“秦以富强,卒并诸侯”。体现战国时期秦国水利事业的成功,是秦实现统一的重要因素之一。

通常所说“水利”,指防止水害灾难和利用水力资源的事业。后者包括灌溉和航运。对于“秦以富强,卒并诸侯”意义至为鲜明的郑国渠工程,其功用主要在于灌溉。翦伯赞《秦汉史》称之为“运河”,是不合适的。成都平原的都江堰工程,今天依然发挥着灌溉作用,但是工程总指挥李冰同时也注意开通水上航路,于所谓“触山胁溷崖,水脉漂疾,破害舟船”之处,“发卒凿平溷崖,通正水道”。据说“穿郫江、检江,别支流双过郡下,以行舟船”。于是岷山林产“梓、柏、大竹,颓随水流,坐致材木,功省用饶”。赵国上层讨论与秦国的关系,赵豹警告赵王应避免与秦军事对抗。他强调:“秦以牛田,水通粮……不可与战。王自图之!”所谓“以牛田,水通粮”,都是动力革命的体现。“水通粮”有效开发水资源以为运输动力,是形成“不可与战”之优越国力的重要因素。

秦有长江航运的优势,张仪曾经以此威胁楚王:“秦西有巴蜀,方船积粟,起于汶山,循江而下,至郢三千余里”,又说:“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粮,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余里;里数虽多,不费马汗之劳,不至十日而距扞关……”如果这种恫吓只是一种宣传方式,那么“监禄”所“凿渠”即后世所谓“灵渠”遗存,则提供了秦人在统一战争期间开发水利用于军运的确定无疑的实例。

秦始皇时代对于岭南地区的进取,使得秦帝国的版图“南尽北户”,又称“南至北向户”。中原文化影响扩展至于珠江流域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随后组织的规模空前的移民,更促进了文化融合。《淮南子·人间》记述,“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为五军”南下,“三年不解甲弛弩,使监禄无以转饷,又以卒凿渠而通粮道,以与越人战”。所谓“以卒凿渠而通粮道”,即灵渠工程的开通。《水经注》卷三八《漓水》:“漓水与湘水,出一山而分源也。湘、漓之间,陆地广百余步,谓之始安峤。峤即越城峤也。峤水自峤之阳南流注漓,名曰始安水,故庾仲初之赋扬都云:判五岭而分流者也。”湘水、漓水之间,陆上的间隔,宽度只有“百余步”。峤的北面是湘水上源;峤的南面是南流注漓的始安水。秦人正是巧妙地利用了“漓水与湘水,出一山而分源”,其“分流”处距离有限的地理形势,“以卒凿渠”,沟通“湘、漓之间”,形成了畅通的“粮道”,为远征军成功运送军需物资。

正史记录中,唐代始出现“灵渠”。《新唐书》卷四三上《地理志七上》:“……西十里有灵渠,引离水,故秦史禄所凿。”“灵渠”又称“零渠”。《太平御览》卷六五引《临桂图经》采用了“零渠”名号,似乎以为和“零陵”地名有关:“漓水出县南二十里柘山之阴,西北流至县西南,合零渠五里,始分为二。昔秦命御史监史禄自零陵凿渠,出零陵下漓水是也。”“灵渠”“零渠”又直接称作“秦凿渠”。《太平寰宇记》卷一六二《岭南道六·桂州·兴安县》记载:“秦凿渠,在县南二十里。本漓水自柘山之阴西北流,至县西南合零渠五里,始分为二水。昔秦命御史监史禄,自零陵凿渠至桂林,故汉归义越侯严为戈船将军,出零陵,下漓水,即此郡。《郡国志》:‘后汉伏波将军马援开湘水,为渠六十里,穿度城,今城南流者是,因秦旧渎耳。’”可知“秦旧渎”后世仍有利用改造。思考“灵渠”“零渠”定名缘由,或许应当重视“自零陵凿渠”的说法。

灵渠工程沟通湘江水道和漓江水道,成为连贯湘桂的人工运河。明人解缙《兴安渠》诗云:“石渠南北引湘漓,分水塘深下作堤。若是秦人多二纪,锦帆直是到天涯。”又曹学佺《送孟麐之兴安》诗:“江含细雨销残热,峡指千秋落早霜。更向湘漓分处望,令人开凿忆秦皇。”鲁铎《分水岭》也有这样的诗句:“一道原泉却两支,右为湘水左为漓。谁知万里分流去,到海还应有会时。”灵渠“南北引湘漓”,将原本“万里分流”的“两支”水流汇为“一道”。这一工程沟通了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是水利史上具有世界意义的伟大发明。

有学者分析了灵渠的形制与规模,以为宽度5-7米,水深1-2米,当时可以航行宽5米、装载500-600斛粮食的运船。“用这样的船只运粮,无疑比人力、畜力的运输能力提高了许多倍。这对保证秦军岭南战争的胜利,无疑起着不可估量的作用。”。有学者分析说,灵渠工程成功,“水路的畅通使得秦军增援的楼船之士乘水路而至,军粮的供给也得以解决”。李约瑟则以为,灵渠在军需运输之外,亦承担兵员运输的作用,他认为除了“为派到南方征服越人的军队运输供应品”外,灵渠“还可能为运兵船队的通过服务”。从《史记》《汉书》“使监禄凿渠运粮”及《淮南子》监禄“以卒凿渠而通粮道”的记载看,可能灵渠水路对于兵员转送实际意义并不突出,主要作用在于“运粮”。

有人赞颂“灵渠”工程体现的监禄的历史贡献:“尝观禄之遗迹,窃叹始皇之猜忍,其余威能罔水行舟,万世之下乃赖之。岂唯始皇,禄亦人杰矣。因名曰‘灵渠’。”石声汉总结战国水利成就,列举当时“空前宏伟的水利工程”,包括“广西的灵渠”。“灵渠”的地形测量、规划设计、施工建设以及航运管理,在世界工程技术史和水运史上应当是处于领先地位的。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在关于“水利工程,水道的治理、施工和养护”的内容中,三次使用“天才”这一语汇赞赏灵渠的设计和施工:“非凡的天才措施”,“这真可叫做天才的设计”,“人们不难把这些泄水滩的成功归之于史禄这样一位天才的工程师”。李约瑟肯定了这一工程的世界级意义:“灵渠的重要性不应当被忽视,它就好像一条交通锁链的一环,特别在公元前3世纪,这条交通锁链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突出。经由黄河下游,鸿沟和邗沟,长江,再从洞庭湖引向南方的湘江,灵渠和西江的航行,汉朝第一代皇帝在公元前200年发现他管辖着一条从40°延伸到22°纬度单一的干渠水道,这就是说,直线距离约为1250英里,无疑在船只行驶时,路程还要加倍。其他古代文明很少有这样的水平。”《剑桥中国秦汉史》承袭了这一认识,有这样的表述:“此渠穿山开挖而成为三英里长的连接河道,把长江一条南支流的河源与西江一条北支流的河源连接起来。这样就能把粮食和其他物资通过长江往南经洞庭湖,最后经西江一路不间断地运往现在的广州。”“(灵渠)成为河系中的一个重要连接渠道,这个河系最后由于在长江以北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就成了其他任何文明无法比拟的内河系统,它自北向南延伸约2000公里,或1250英里(从北纬40度到22度)。”所说“其他任何文明无法比拟的内河系统”,是指中国南北贯通的内河水运体系,而“灵渠”是实现这种“不间断地”“连接”的关键水道。“其他古代文明很少有这样的水平”,与“其他任何文明无法比拟”,语义是相近的。

六、秦始皇的“南海”战略与“尉屠睢”“监禄”的功绩

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最后一次东巡,曾经到达原先越地会稽地方。《史记》相关记述涉及“南海”:“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司马贞《索隐》写道:“望于南海而刻石。”会稽郡所面对的,其实是现今海洋地理知识之所谓“东海”。而当时的“东海”或指今“黄海”及更广阔的海域。《史记》多处言及“东海”。如分析列国形势所谓“齐负东海”,“表东海者,其太公乎”,“太公望吕尚者,东海上人”,“既表东海,乃居营丘”,以及齐王自称“齐僻陋,隐居东海之上”,楚人言“射噣鸟于东海”,鲁仲连言“蹈东海而死”,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琅玡刻石称秦王朝疆域“东有东海”,又如“东海致比目之鱼”,皆指东方之“海”,往往亦包括渤海。而项羽行迹“项王以定东海来”,其他战事记录所谓“将兵围东海”,“定”“东海”,“定东海郡”,又如言“东海太守”,“东海都尉”,“家在东海”,“东海人也”,“东海引钜定”,“削东海郡”,“东海大治”,言“东海”属“东楚”,则指行政区划的“东海”地方,多言“东海郡”。

不过,越地面对的海域,也有称“东海”之例。如《史记》卷六七《仲尼弟子列传》:“越使大夫种顿首言于吴王曰:‘东海役臣孤句践使者臣种,敢修下吏问于左右……’”而“闽君摇”被立为“东海王”,即“越东海王摇”,这样说来,秦始皇“望于南海”之所谓“南海”,也有可能包括“去此甚远”的南方的海域。

如果我们设想秦始皇至会稽时“望于南海”,当时隐约表达了经营整个百越地方,即包括越、闽越、东越以及南越等辽阔土地的雄心,也是可以得到合理的逻辑说明的。上文说到秦灭楚之后随即进军“百越”,即《史记》卷七三《白起王翦列传》所说:“平荆地为郡县。因南征百越之君。”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秦始皇的战略意图。而秦始皇会稽刻石的宣传主题与其他出巡刻石有所不同。所言地方风俗的整治要求,语调严肃:“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运理群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贵贱并通,善否陈前,靡有隐情。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泆,男女絜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黔首修絜,人乐同则,嘉保太平。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所提出的道德原则,看起来并非仅仅针对会稽附近地方,而是以较广阔的“百越”居地作为治理对象的。所谓“防隔”“禁止”所确定的“法”“则”“度轨”,是以中原传统礼俗约束“百越”之民,以实现“大治濯俗,天下承风”。

从“平荆地”之后即“南征百越之君”,又“三十三年,发诸尝逋亡人、赘壻、贾人略取陆梁地,为桂林、象郡、南海,以適遣戍”,到三十七年“望于南海”,对南越方向表示遥远的关切,秦王朝最高执政者的“南海”战略,其设计与推行,是可以借用其自我政治宣传语言“圣德广密”之所谓“广密”予以肯定的。秦“南海”战略的局部成功,创造了后来赵佗的南越国能够实现区域稳定和发展的条件。

在这一历史演进历程中,“尉屠睢”“监禄”的表现是引人注目的。他们的政治军事行为,不仅作用于南越地方史,也有益于中原文化与南越文化的交融,对于促进“桂林、象郡、南海”以及后来交阯、九真地方的经济、文化进步,贡献巨大。从强化南中国的交通效能以及创造海上航运条件的角度来看,对于东方史乃至于世界史的影响,是有明显的积极意义的。

【注】文章原载于《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2期。

责编:魏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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