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鹏：“书法不能直接体现文章的哀乐”｜逝者

沈鹏（1931年7月1日-2023年8月21日），书法家、编辑出版家。图片系《书内书外》插图。

《书内书外》，沈鹏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4月。

书法现在正处于历史转型时期，今天的书写工具，已经与传统的笔、墨、纸、砚不同，书法语境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无论我们是否把书法创作当成职业，实际上我们走进了专业化时代，但这与赵壹《非草书》中说的“专门从事”还不是一回事。现在常说的“书法热”，其实是处在逐渐离开笔墨的时代背景下的一种现象。了解这种大的文化背景，对研究当前的书法现象和书法未来，是有帮助的。这话说来有点“煞风景”，然而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事实。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喜欢书法？

我想，这是因为中国人内心深处有一种世世代代延续下来的抹不去的书法情结。这种情结，可以说是生命力顽强的种子，不管时代怎样发展，只要中华民族存在，这种情结就会延续下去，这也是书法最根本的生命力所在。记得有一次看电视，看到香港有一个人，文化程度不高，但喜欢写毛笔字，他在很多地方的墙上都要写，有什么感想他要写，看到什么善事他要写，有什么看不惯的事也要写，但是没有人指责他破坏公物、污染环境，反倒驻足流连，我觉得这件事挺有意思。这是一种文化现象，从这件事情，我们看到一种心态，尽管这个人的书法写得并不好，但是他的动机是好的，心是善良的，所以大家觉得他这样做是可以接受的。

这件小事情也从一个侧面体现了中国人对于书法的情结。

再说个人如何发展。实际上我们要从历史的坐标当中，寻找自己的“点”在哪里，知道怎么才能找到自己的那一个“点”。从整个历史坐标来讲，自己的那一“点”微乎其微，但是对每个人来说，不管是自觉还是不自觉，实际上都需要找到那个“点”。有的人自觉程度高一些，会较早找到那一“点”。

纪录片《中国书法五千年》（2013）画面。

汉字有音、形、义三个方面，从哪个方面看都很美。汉字的创造，有象形、形声、指事、会意、转注、假借，本身就能传达出一种文化内涵。按照外国美学来讲，文字只是一个符号，红，是一个符号，花，是一个符号，如果换成另外一个字，也可以代表花。汉字不是这样，它讲究意美。“花”，下面是一个化，化和花的读音是接近的，上面一个草字头，说明它是植物；再如“武”，止戈为武，戈就是武器，止，止住它，这就是武；“信”，人言为信。这都是会意。

许慎在《说文解字》序言中讲了“六书”，大家可以读一读。中国文字，有它的文化内涵。然而，汉字的文化内涵还远远不止这些，现在不细讲，我自己也在学习当中。比如空闲的“闲”，原来有一种写法，门字里面是一个月字，现在都统一成为门里是一个木字。我认为这两个字是相通的，但是闲、閒有内在的区别。“莫等閒，白了少年头”，这里应该用“閒”。但是沈三白《浮生六记》里面的“闲情记趣”，应该用“闲”。

现在的简化字，有得有失，有些可以简化，但是我们要知道它的内涵。在汉语里，同一个字或词，是可能有多重词性的：动词、名词、形容词、副词。比如说事情的“事”，这个“事”是名词，但也可以用作动词，比如“事君”，就是给皇帝办事。无所事事，后边的“事”是名词，前边的“事”就是动词。总之，中国文字的意美，是外国文字达不到的。

但外国的语言，也有它的美。

汉字还有声音的美，平上去入，还有阴平、阳平。所以四声，可以分为八调，甚至十六个声。再就是形美，现在我们所从事的书法艺术，就是形美这个范畴里面的。难道就不要文词美了？当然要。那是综合修养的体现。《兰亭序》是一篇很好的文章，如果文章不好，字不就大大减色了吗？我们说书法本身是一门独立的艺术，就是从书法着重表现汉字的形美这一方面而言的。

书法的构成，一是线条，二是结体。书法无非就是这两方面的结合，其中线条是最基本的。再扩大来讲就是篇章，篇章也是结体。比如说，书法的对偶范畴有很多，轻重、疏密、大小、快慢、抑扬、虚实、顾盼、连体独体、中锋侧锋等。

提到连体，章草不可能有连体，它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到后来孙过庭写《书谱》的时候，也是独体，虽是草书，但它是字字独立的。连体就是好几个字连在一起，就像好几个音符构成一个拍。现在人写草书，有的两个字连着，有的三五个字连着，要用得恰当。

总而言之，书法是有感情的，书法家在创作作品时，也是随着所写的文章，情绪会有所波动。但是，书法还是有它自身的一个规律。我们要追求书法的美，许多理论家都说过，书法的美是纯粹的。这好像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上来，要把书法的形式和内容区别开来，要辩证地看，不要把内容简单化。

书法给人的感受，是用笔、墨、纸、砚创造出来的，同小说、散文等给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要从这一方面多理解。

《祭侄文稿》，纸本，行草。

我说过：“书法不能直接体现文章的哀乐”，有的同学说从《祭侄文稿》中，可以感受到作者情感的波动，不是恰好说明书法可以传达情感吗？

这个看法，我认为也要综合分析。我家里有一份《快乐老人报》，报头是我写的。每次看到这个报头，我都很快乐。我又是老人，我又很快乐。另外我自认为，这几个字写得还比较不错。但是我的这种快乐是源于书法吗？我个人认为，它有一种义的暗示，比如说不用毛笔写，而是用几个宋体字集成“快乐老人报”，也可以给人一种快乐的感觉。

文字对书法情感的表现，有它特殊的作用。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但意味在不同的艺术里面，也是不一样的，书法跟绘画不一样，跟音乐不一样，跟舞蹈不一样，更不用说，跟散文、小说也不一样。书法的情感，就是书法艺术所特有的。我们应该多从书法艺术的本体来理解它、发挥它。

《滕王阁序》册页局部。

此外，如果一个人没有足够的知识，想象力也不会高。知识作为一个抽象概念，其内容是有限的，但对知识的学习是无限的。

爱因斯坦已经说过了，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还是想象力重要。我想这个问题，是不是想问：知识是想象力的基础，还是想象力是知识的基础呢？这个问题大家可以考虑。知识也很重要，但对知识要善于融通。相对来讲，知识越多，想象力越丰富，假若你不善于把知识融通，那么想象力也就无从产生。

获得了很多知识并不等于就有想象力，想象力要依靠直觉，直觉很重要，同时还要依靠逻辑推理。有了直觉和运用直觉的能力，有了逻辑推理的能力，想象力才能够提高。这样一种能力，一部分靠天赋，一部分靠学习。

想象力在书法创作中表现在很多方面，“折钗股”“屋漏痕”“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怒猊抉石，渴驥奔泉”，都是。但有一点必须说明，我们还得认真临摹，深入研究笔法，投入创作实践，提高自己的基本功。不然，想象力就是空的。

但是反过来，如果光有基本功，缺乏想象力，那么要想提高，恐怕也很有限度。

原文作者/沈鹏

摘编/罗东

编辑/罗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