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小人物：什么叫草蛇灰线？从一桩嘉庆朝林姓太监之死说起

最近在看王一樵老师的《紫禁城里很有事：明清宫廷小人物的日常生活》，里面提到了一起宫廷弊案，事情发生在嘉庆二十年（1815）七月十六，林表、林显俩兄弟因与官员私下往来被判“斩监候”。这个case引起了我的好奇，于是扒出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甚至前前因。

一切都要从long long ago说起

林爽文是彰化人，原籍漳州府平和县。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随父迁居台湾彰化大里杙(yì)庄，募众垦田致富。林家在彰化是大族，林爽文轻财好义，是地方上公认的领袖。

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从漳州平和来了一位姓严名烟的天地会会友，受林爽文的招待；次年(1783年)，林爽文入会，成北路头目。

在凤山、淡水、诸岁，也都有天地会的人。他们之间的小领袖常常到彰化来造访林爽文。

在诸罗的小领袖，姓杨名光勋。杨光勋与弟弟杨妈世不睦，妈世另外组织了一个雷光会，与杨光勋的天地会对抗械斗。当时的台湾总兵柴大纪亲自率兵抓捕，许多人逃至林爽文处，林爽文将他们藏匿起来，拒绝交人，于是起义随之开始。

1959年程十发作《台湾林爽文起义图》，拍摄于国家博物馆“金瓯无缺——纪念台湾光复七十五周年主题展”

林爽文用过的竹盔，拍摄于国家博物馆“金瓯无缺——纪念台湾光复七十五周年主题展”

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十一月，清台湾总兵柴大纪命知府孙景燧、副将赫生额等率兵300到彰化抓捕林爽文。林爽文遂率众起乱，攻清军营垒，十二月，起义军头目林爽文建元顺天。清廷大震，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正月急调水师提督黄仕简、陆路提督任承恩等率兵4000渡海赴台增援，八月，改命大学士福康安为将军、领侍卫大臣海兰察为参赞大臣，率水师渡海。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正月初，清军多路出击，于仑仔顶和牛稠山连败义军，乘胜占领大里杙庄和集集埔，在老衢崎俘获林爽文，解至北京伏法。

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

劫后余生是福是祸？

时间再回到林爽文被捕前的1787年3月，住在台湾诸罗县北门外的林达被林爽文抓去入伙，还被封为“宣略将军”。被捕后，林达被凌迟处死，时年42岁。林达有6个儿子，老四林表11岁，老五林显8岁，因“年未及岁”（16岁以下），免于处死，而是被解送至北京阉割，充当宫中太监内侍。

其实，故事到这里才是真的刚开始。

在宫中当差的两人，渐渐开始有了人脉势力，分别混上了圆明园澄心堂和淳化轩的太监，因此结交认识了也在宫中当差的二等侍卫林寅登、三等侍卫关敏、郎中吴春贵、候补主事普琳，以及在圆明园当差的内务府官员外郎庆琛等人。林氏兄弟于是利用这些人脉关系，照顾家人，他们并托带各种家信物品、打点各种家中大小事情。当他们在京城安居之后，就想把在台湾的亲弟弟林妈定叫来共同生活。

嘉庆11年（1806），福建千总陈龙光随同“进荔支贡”到京，认识了林表，林表便托他带信给林妈定。

林妈定比林显小一岁，4岁时过继给叔叔林琴为子，在林爽文起义时，不但没有参加，反而站在政府一边，所以逃过一劫。1811年9月，林妈定到了京城。

除了想念家人以外，更重要的是林表与其他5人合伙，每人出本钱30吊买了房子，合开一间米铺，需要有人照顾，于是就像让林妈定来京娶妻定居，还能给他们兄弟几人浆洗衣服。

林妈定进京以后，办了几件大事：

第一是认祖归宗，归回林达这一支，当年还娶了卢厨子的女儿卢氏为妻。

第二是1814年，林表花了600吊买了房子给林妈定居住，共有10间房。

第三是林妈定向林显借了500吊作为本钱，开了花局，共有16间房。

草蛇灰线，伏笔千里，每一个出场的人都不是路人甲

林妈定在来京的第二年也就是1812年回了一次台湾，1813年再来。因为来回需要不少路费，林氏兄弟通过他们的关系网，给林妈定提供帮助。

林显给曾在圆明园当了30年差后被外放苏州织造的和明写信，拖和明的儿子在林妈定经过苏州时借些盘缠，果然林妈定到苏州时，和明的儿子普琳借给他30两。

林显还叫林妈定捎一封信给阿克当阿，阿1809年入京升见时，林显曾送食物给他，后来阿外放两淮盐政。林显叫林妈定路过扬州时向阿要求资助。不过阿为人谨慎，一切书信不准接受，所以林妈定只好把信带回台湾。

林表通过陈龙光的关系，请他的兄弟陈龙标帮忙，陈龙标是福建巡抚的“折差”，林妈定和陈龙标一道南下。陈龙光之所以肯帮忙，也是看中了林表在宫里的关系，因为后来1814年陈准备从守备提升为督司时，他托林表在兵部帮他“打点”，不过林表在兵部没有熟人，没办成。

上面提到的这些人在下文中都会再出现，别着急。

关键人物终于亮相了

好了，关键人物要出场了。这个人就是林氏兄弟的姑丈刘碧玉。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林氏兄弟就这样被他们的亲弟弟和姑丈拉下了水，甚至走向了死亡。

噶玛兰在台湾东北部，开发较晚，清政府采取了与台湾其他地区不同的政策，就是不设“业户”，（所谓业户，就是向官府登记的地主，他们可以把天地租给别人经营，收取大租），不过当时台湾官府认为设置业户会减少官府的收入，所以噶玛兰没有出现“大租户”的现象。

正是这一点，让刘碧玉找到了骗钱的机会，嘉庆十九年（1814）七月十五日，刘碧玉到达京城，找到了林表：“噶玛兰荒地很多，如果能够办成业户，可以赚很多钱”，还拿出一张银票，一本簿子和一纸名单，“名单上的人都是企图通过门路取得业户资格的人，要是能办成，他们一定会给予优厚的报酬”。

林表毕竟当了这么多年差，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于是一口回绝，“这等犯法的事，我不敢做”。

林表拒绝了刘碧玉，按说没错，可他接下来好心办的这件事将来会害死他。因为林表留刘碧玉在他当差的圆明园“福园门”外的花洞住了六七天。

“福园门”内的东四所是皇子在圆明园内居住处，皇子阿哥们住的地方，安全甚关紧要，太监私下留宿外人，那可是事关重大。

洞天深处，圆明园四十景之一，位于勤政亲贤殿以东，该景区的主要建筑分为东西两部份，东部主要建筑是皇子所居住的东西二所。按《日下旧闻考》：“前宇乃诸皇子所居，为四所。东西二街，南北一街，前为福园门。”

七月二十一日，给了刘碧玉路费打发回家。刘碧玉还从林表那拿了一部旧的“缙绅”（原意是插笏于带，古代朝会时官宦所执的手板，有事就写在上面，以备遗忘），以及靴插一个、银锞几个、大香两端、龙烛一对。

可是刘碧玉不死心，他又找到林妈定，并答应如果事办成了就以一千圆为谢。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林妈定竟然接了下来，还把林表桌上的大内膳单、戏单等物擅自送给了刘碧玉。（这一举动也给林氏兄弟的罪名多加了一条，后文再说）

在网上找到一张清宫戏单，供大家参考

在故宫官网上找到一张乾隆二年除夕大宴膳单，供大家参考

林妈定一个没权没势的人自然是办不了这么大事的，于是他托林寅登去办，这林寅登与林妈定兄弟同乡同宗又彼此相识多年，又是一个武进士当上御前侍卫一定有能耐（此人正是“魁星踢斗，金榜题名”故事的主人公，感兴趣的同学可以自行搜索，就不在此展开了），林寅登认为此事难办但又碍于同乡情面，一时糊涂竟把事情接下。不过他虽接了这事，但回去后细想此事事关重大，便没再理会。

事情到这，刘碧玉走后门并没有成功，那林氏兄弟的杀身之祸是如何酿成的呢？

交朋友要擦亮眼，远离猪队友才能活得久

刘碧玉从京城带回来的一切物件都成了他招摇撞骗的工具。他回台湾前，在厦门私刻了图章，伪造了户部假照。谎称自己在京城去户部交了6000两银子，准许充当业户。

后来被人告发（要不说堡垒都是从内部瓦解的呢，告发刘的人也是因为不甘心看着刘成为大租户，自己成了给刘打工的，于是心生不满），从刘的家中搜出了户部假照、象牙图章、大小木戳，以及他从京城带回的大内膳单、戏单等，终于，“假借太监名色捏造准允噶玛兰业户部照”的大案爆发了。首先遭殃的就是林表兄弟。林表、林显、林妈定在受审时，如实交代没有隐瞒，虽确认林显没有见过刘碧玉，林表对申请业户一事也没经手，但该起事件因为牵连人数众多，引起了嘉庆皇帝高度的重视。

一是林妈定本属幸免连坐的人，但林氏兄弟为其娶妻，还认祖归宗，企图为被镇压的林达延续后代；二是林妈定将大内的膳单和戏单让刘带回台湾，借势招摇。在皇权至上的时代，即使不是涉及机密的军情文书，但这样的行为后果却极为严重。毕竟如果皇宫内的文书可以这样轻易地流出，那更重要的国家军机岂不是也有可能从宫中泄露出去？

林氏兄弟作为净身入宫多年的逆犯后人，照理应当安静守法，谨守分际，却私下四处结交宫中侍卫，甚至是内务府官员。这种行为严重触犯了宫中禁例。清单虽不是林表交给刘碧玉的，但是情同泄漏。林显托人资助林妈定返乡盘费，使得刘碧玉艳羡声势，才有了其来京请托的后事。虽未应允刘碧玉托办的噶玛兰业户一事，但容留其在福园门外花洞住宿。

因此，嘉庆帝特有旨意，太监林表、林显两兄弟，以及其弟林妈定，均照“与内官互相交结，泄漏事情，夤（yín ，拉拢关系，阿上钻营）缘作弊律”，判以“斩监候”，林氏兄弟的房产也都被查抄入官。

这一年正好是嘉庆二十年（1815）七月十六，距离刘碧玉来找林表，正好一年。不久，林表被“即行正法”，林显和林妈定则归入本年朝审情实办理，不过后续如何没了下文。

二等侍卫林寅登则因为私下与太监林表往来，受到“杖一百，流三千里”的处罚，被判发配新疆伊犁。

郎中吴春贵代林妈定稍带家信，尚无不合，与太监林表往来，写信借马，照违制杖一百，业经革职。

候补主事普琳因与林妈定往来，并曾在苏州赠付银两三十两，降职为笔帖式；内务府员外郎庆琛（和明的另一个儿子）因为曾赠与林显布匹纱料，降职为主事。内务府正黄旗护军统领阿克当阿，也因与林显相互馈送物品与银两，罚降为内务府郎中顶戴。另外，陈龙光被革职拿问。

至于始作俑者刘碧玉，在嘉义受审时，对自己“捏造部照木戳、书信，希图诓骗银两”的事供认不讳，于1815年七月十六日被押解进京，这个时间点眼熟不？对，就是林氏兄弟被判刑是同一天，巧不巧你说。不过此后却杳无音信，这个人好似人间蒸发一样。直到道光七年（1827）才查明真相，原来他坐的福建海澄县船户新得胜商船，从鹿耳门出港以后，遭到大风，就这样刘碧玉葬身海底。

此案事涉重大，牵连多名官员，所以在清朝档案中保存有相当详细的案件始末，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典藏《嘉庆朝宫中档》中保存有澄心堂太监林表口供供单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