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小林宗作的40年

小林宗作是《窗边的小豆豆》中巴学园的小林校长，他让孩子们品尝“山的味道，海的味道”，花几个小时听小豆豆讲话，把学校开在车厢里……书中杰出的教育通过黑柳彻子孩子气的讲述，打动无数读者的心。黑柳彻子曾感叹：“如果今天还有巴学园，可能就不会有孩子讨厌上学了吧。”

《巴学园的父亲：小林宗作传》，[日]佐野和彦 著，田建国 杜勤 顾振申 邓俊玲 译，乐府文化出品，上海教育出版社，2023年7月。

虽然曾与日本教育史上里程碑式的教育家小原国芳一同开办学校、实践教育理念，小林宗作的名字却湮没在历史中。出于对小林宗作的喜爱与好奇，乐府文化创始人涂涂找到了《巴学园的父亲：小林宗作传》一书。但这本书在日本绝版太久，出版社也早已倒闭，作者佐野和彦也已经去世，因此很难找到版权方。但机缘巧合中，经顾振申先生推荐，涂涂联系上了佐野和彦的遗孀，才让《巴学园的父亲：小林宗作传》的出版成为现实。

小林宗作。（图源：乐府文化）

本文是乐府文化创始人涂涂撰写的《巴学园的父亲：小林宗作传》出版手记。在本文中，他讲述了这本书出版背后的故事，并谈及小林宗作这位教育家最初打动他的理由：“原来学校也可以是这样有生命力的，原来老师，也是可以这样倾听孩子的。”

初识小豆豆和小林校长

2003年，新京报创刊，我去新京报书评周刊工作，有一天，新认识的记者笑意对我说起，她最爱的一位画家是岩崎千弘，她最爱的一本书，叫《窗边的小豆豆》，小豆豆的封面，就是岩崎千弘画的。巧了，那也是我最爱的书之一——我是站在图书批发市场混乱的柜台前把这本书读完，然后买回去又一遍一遍一直读着的。但在此之前，我没有想到，会遇到另外一个人，用那样一种热情的语气，谈论这本书。我们聊“山的味道，海的味道”，聊小林宗作校长初次见面就花了几个小时听小豆豆说啊说，聊巴学园的车厢教室，不过那时候我们不可能想到，《窗边的小豆豆》会在未来20年风靡中国，畅销超过1000万册。

《窗边的小豆豆》，作者: ［日］黑柳彻子，译者: 赵玉皎，出品方: 新经典文化，出版社: 南海出版公司，出版年: 2018年5月。

其实站在图书批发市场读《窗边的小豆豆》时，我已经20多岁了，回想起来，会被这本书吸引，可能多多少少出于一种补偿心理：原来学校也可以是这样有生命力的，原来老师，也是可以这样倾听孩子的。我从小成绩好，绝大多数时候，是被老师夸奖的那一个，但即便如此，那种活在被评价系统中的感受，依然会让我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很多年以后，我读到王小波写“锤骟”，又过了很多年，我读到黄晓丹写“杀死自己的一部分”，在第一个瞬间，我都会想起被夸奖的，但同时又是顺从得透不过气来的小时候。我想，那大概是一种创伤吧，而《窗边的小豆豆》，提供的则是治愈，这本书卖了1000万册，除了孩子，家长也爱读，我猜他们和我一样，会期待能够在一所巴学园一样的学校里，被一个小林宗作校长一样的老师，善待。

海滨合影，右四为黑柳彻子。（图源：乐府文化）

后来我陆陆续续收集了这本书的很多旧版本，《窗旁的小桃桃》（1983年辽宁少年儿童出版社引进出版的《窗边的小豆豆》）、《窗边的小姑娘》（1983年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引进出版的《窗边的小豆豆》）、《窗边的阿彻》（1983年少年儿童出版社引进出版的《窗边的小豆豆》），等等等等，大概在心理上，每买一本旧书，就会觉得离巴学园，离小林宗作校长，近了一点点吧。

《窗边的阿彻》，作者: ［日］黑柳彻子，译者: 陈喜儒，出版社: 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年: 1983年。

《巴学园的父亲：小林宗作传》

出版始末

所以顺理成章，我对小林宗作校长充满好奇，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然而，除了小豆豆提供的信息，中文世界里关于小林宗作校长的资料少得令人吃惊。我只在一篇文章里读到，他曾经和小原国芳一起合作了成诚学校，小原国芳负责小学部分，小林宗作负责幼儿园部分，那是日本教育史上的一个传奇。为此我买来了《小原国芳教育论著选》，由此了解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日本教育的革命性年代。但是，小原国芳后来成了日本教育史上神一般的存在，他的“全人教育”也成为重要的教育理论流派，而小林宗作的名字，却似乎已经湮没在了长河之中。我后来上日本亚马逊去查小林宗作的书，著作一本都没有，而传记，只有一本绝版了几十年的《小林宗作传抄》，作者佐野和彦。我很想知道这本书写了什么，我也很好奇，“传抄”是什么意思。然而，这个作者找不到，甚至这本书，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去寻觅。

电车车厢教室里的上课情景。（图源：乐府文化）

在这里要感谢明室的创始人陈希颖，她后来从日本买回了这本书送给我，我拿到书之后才知道，“传抄”的意思，是说这本传记，很大程度上出于对小林宗作文章的抄录。对我来说，这是意外之喜，我正想看看小林宗作本人到底写过一些什么样的作品呢，一个能做出巴学园的人，他对教育的思考，到底是怎么样的。拿到书的时候，我还在新京报书评周刊上班，但那时候我就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想办法，出版这本书。

从打定主意，到现在乐府出版这本书，差不多过了十年吧，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找版权上面了，这本书在日本绝版太久，出版

社也早已倒闭，作者也去世了，我们找了很多年，根本没有获得版权的线索，但就在我几乎放弃了的时候，顾振申先生出现了，他长居日本，曾经翻译过我喜欢的另一本书，内田寿七郎的《育儿原理》。我跟他提起小林宗作这本传记，他说找找试试吧，结果不到一个月，他就联系上了佐野和彦的遗孀。对我来说，这有点像是一个奇迹——就像佐野和彦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突然发现，他每天一起工作的同事黑柳彻子，居然就是小林宗作的学生一样。

相信并期待教育的力量

我知道，对中文世界，《巴学园的父亲：小林宗作传》这本书是有一点姗姗来迟的，新版《窗边的小豆豆》已经风靡了20年，如果从这本书最早引入中国开始计算，则已经经过了40年，这期间中国经历了新教育的兴起和式微，以及某种似乎要回归原点的担忧，人们从相信和期待教育的力量，到现在开始慢慢接受“就这样吧”。而在这样的过程当中，还有中小学生心理状况的持续恶化，这个时候回望巴学园的故事，会觉得简直是恍如隔世。

巴学园运动会。（图源：乐府文化）

但真的要“就这样”吗？小林宗作的词典里，好像没有这个词，他一直都在战斗。在孩子面前，他放弃掉一个成年人的权力和力量，只保留责任；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他则用尽全力，让人们理解，儿童内在有某种天然的节律和韵律，你不能改造和塑造它，只能支持它。《巴学园的父亲：小林宗作传》开篇，是在美国飞机轰炸之后的巴学园废墟上小林宗作和儿子金子巴的对话：“下一次，我们要建一座什么样的学校呢？”

是的，我们可能面对满目疮痍的废墟，但我们也永远可以期待，下一次，我们依然要建设。顺便说一句，在《巴学园的父亲：小林宗作传》之后，我们还有一本书，对我来说，那是同样重要的建设之书，内尔·诺丁斯的《学会关心》。我不知道“关心”是不是解决之道，但我相信，“关心”的力量。

最后附上书中的一段文字，小林宗作的一封“幼儿园来信”。实话实说，佐野和彦不是黑柳彻子那样优秀的写作者，《巴学园的父亲：小林宗作传》作为传记并不出彩，但佐野先生费尽心力搜集了小林宗作的大量文章，抄录在这本书里，这成就了这本书不可磨灭的价值。下面，我们一起来读读小林宗作的信吧。

幼儿园来信（小林宗作）

开园以来，4年岁月匆匆流逝。真是梦一样的4年。大正14年（1925）5月5日开园，当天正值儿童节。现在提起笔来，种种回忆涌上心头，令人感怀。（中略）

5日，借小原老师住宅最重要的一个房间，摆上偶人做装饰，竖起大大的鲤鱼旗，码起槲叶粘糕， 举行了开园仪式。幼儿园有幼儿6人，小原老师担任园长，林（高井夫人）老师担任保育员兼女佣，我担任杂役兼主任。每逢下雨，就只有男孩小哲和女孩美音子两个孩子和两位老师，可谓是日本第一幼儿园。

书影。（图源：乐府文化）

体操课就是走过架在坡下田间大河上的那座木桥。孩子们过桥顺顺当当，老师却会掉到河里。这是令人不可思议的事件之一。后来，山下德治老师也从这座桥上掉进过河里。大家拔来原野的杂草扎成花坛，蒲公英和蓟草的花坛很是有趣味。从园艺部领了一头小猪仔到附近农民家换来10只小鸡仔，还带上了鸡妈妈。午饭吃便当的时候，小鸡仔也啾啾地叫着跟在一起。又来了小兔仔，还有信鸽。我每天都搞得跟木匠似的做提篮、兔窝、鸽棚，一直忙到太阳落山，而且手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疼痛难忍。所有这些美音子都看在眼里，每次家里来客人，她都会说：“我爸爸很忙哦。一会儿当木匠，一会儿当农民，真的很忙哦……”

孩子们在做体操。（图源：乐府文化）

第二年在小学的一角，第三年在女子学校的一隅，幼儿园一直在流浪。现在，园舍终于建成了。

工厂似的建筑不喜欢，而且没钱，只好煞费苦心地自己设计。的确，这种式样的建筑设计，我想日本一个都没有。现在，幼儿园有38名幼儿和4位老师，发展得很慢，仿佛老牛走路。孩子磨起人来，结果老师准输。所以我要是也去哭求小原老师，肯定会发展得更快。但想到小原老师为了实现宏大理想而日夜奋战，我再去哭求，太对不起他了。想到这些，我便按部就班，老老实实，静静等候了。也许我就是一个古典型的人。

学园各种设施大体装备齐全了，这回该轮到幼儿园了吧。我在心里暗暗地等待。过去4年间，既得以做了各种实验，又产生了新的梦想。我想把这些系统地整理出来。同人诸贤，各位家长，今年要拜托大家特别帮衬一把。

2月5日天气非常温和，我们渡过玉川去东生田远足，穿过鸡、猪嬉戏的农家，登上了山顶。我们在那里吃便当，就见小田急线的电车从山背后的山谷里穿过，南武线的电车从前方的平原驶过，孩子们欢呼雀跃。

孩子们也越来越能走了。归途农家有白兔，请他们让给我们，装在漏了底的水桶里，弄上电车带了回来。孩子们看到兔子的屁股从桶底漏缝里露了出来，一片喧闹。最近，又要有肉鸽要来和孩子们做伴了。要是孵出雏鸽来，孩子们又该高兴了。真的好期待啊！

老师很奇妙，孩子们高兴了，自己也会感到幸福。看到四五岁的孩子们和睦地玩耍，我真的感到幸福。想想也没什么大事：孩子们会跟你撒娇，朝你哭，尿裤子，拖鼻涕，打翻便当，讨要老师的便当，菜不合心思就闹脾气，哭着要吃别人的便当，跌跤了要哭，有的孩子一哭就是两个小时。

在温泉浴场嬉戏的巴学园学生。（图源：乐府文化）

照这样一项项数下来还真够惨的。在每天反反复复地重复发生着这些事的日子里，自己都会变成傻瓜。拿出全副精神、全部智慧、全力以赴做事的机会，过上多少年都不会有。真是傻到家了。不干了吧……我甚至经常这样想。可是，这些撒娇任性的孩子总要有人照顾，否则就不能顺利成长。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真正悟到了母性的宝贵。家里的母亲……真正朴素无华的生活。可是没有这些，孩子们就不能茁壮成长。可敬可贵！好，我也踏实下来好好干吧。一阵喜悦涌上心头。

那是在玉川散步时发生的事情。正在河滩上走着，A小朋友跑过来说“老师，大便”。我把他带到石笼背后，挖了个小坑，帮他脱下裤子，对他说“好啦，多拉点大便哦”……不巧没带纸，就用手绢帮他擦好屁股，对他说“A小朋友，把坑埋起来吧”……两个人捧来沙子，把坑填埋好。A小朋友很放心地自言自语道“这样好了吧”。这时，我强烈地感到一种满足。留洋归来，帮别人的孩子擦屁股，还感到莫名其妙的满足，真是件奇妙的事情。不久，就要有十几个小雏鹰离巢去上小学了。我既高兴，又寂寞，在心里祈祷：祝你们茁壮成长……

撰文/涂涂

编辑/王铭博

校对/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