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票飞调曾国藩故事发生在清朝同治九年。直隶总督曾国藩正在天津处理教案,即将结案。这天,他正在厅堂欣赏着挂在那里一块“勋高柱石”的匾额,十分得意。忽然,外面中军高呼:“圣旨到!”原来是兵部用火票飞递
一 火票飞调曾国藩
故事发生在清朝同治九年。
直隶总督曾国藩正在天津处理教案,即将结案。这天,他正在厅堂欣赏着挂在那里一块“勋高柱石”的匾额,十分得意。忽然,外面中军高呼:“圣旨到!”原来是兵部用火票飞递来的一道谕示。谕示说:“两江总督马新贻被刺身死,江南庶务冗繁,着调曾国藩为两江总督,坐镇料理。”
事情也的确如此。马案发生以后,慈禧立即委人审理,并且数易主审官。但无论是知县、抚台、还是督帅,审上几堂,便个个吓得面如土色,不敢往下再审,一个劲地往上司身上推。慈禧先委江宁将军魁玉暂署督篆,审理马案。魁玉审了半天,只上报了“供词闪烁”四个字。慈禧一看不行,又派张之万驰赴江宁会审。张之万是漕帅,但他审了一阵,也只报了“海盗挟仇”四个字,便溜之大吉了。
如今,慈禧给曾国藩套上这个箍圈,他甩又甩不掉,推又推不得,没奈何,只得前去面圣,于闰十月廿三受印上任。
曾国藩
二 刺马之日
刺马案这样难审,到底为何?这就先要讲到马新贻了。马新贻字谷山,山东菏泽人,道光二十七年进士。他从做知县起,十余年间,便做到两江总督。作为一个汉人,这是少见的。这一年,他才三十三岁。因为他为清王朝卖命,镇压太平军、捻军有功,才换得西太后的信任。其实,他治军无术,却有一套欺世盗名的本领。他调任两江总督兼通容大臣后,以中兴少壮派自居,向朝廷大谈整顿军队的重要,并以督臣的身分,亲自在督署训练军队。他对校阅官兵抓得很紧,每月必调阅,称为“月课武职”。这年七月二十六日,正是月课之期,踌躇满志的马新贻,怎会想到刺客也定在这日对他动手呢。
校阅军马,是江宁一时之盛。每次校阅,必有许多观众,而这次规模之大,更不比寻常。一是这次校阅的级别高。西太后委三品大官彭玉麟为总监督,说明这次校阅的规格。二是这次校阅的官兵多。调阅军马共二百五十六营,每营五百,总共有十二万八千人。三是这次校阅的看客,不仅有金陵市民,还有来自两江参加乡试的士子。故而盛况空前。
二十六日大清早,督署校场便热闹非凡。人群摩肩接踵络绎于途。校场四周,已挤满各色各样前来观光的人。正在喧嚣之际,忽听有人喊道:“马大帅来啦!”
这一喊不打紧,人群顿时骚动起来,争着要看马帅威仪。那些站在后面的人,即使伸长脖子,踮着脚尖,仍然什么也看不到。挤了一会,忽听前面有人传话过来说:“不是马大帅,是彭公保彭玉麟来啦!”人群又一次骚动,要看彭公保的威仪。
说真的,那彭玉麟在当时,身分的确吓人,官居一等轻车都尉、太子少保、七省水师提督军门,又是这次校阅的钦命总监督,岂不是地动山摇的人物?彭是湖南人,个子并不怎么魁梧,这时,已经五十八岁了,但精神还格外好。他一下轿,便往校阅厅上跑。这可忙坏了厅上那些官员,一个个都起身来迎接,什么江苏抚台丁日昌,江西抚台沈葆桢,安徽抚台张达凯,三省总兵吴长庆、胡百年、何得开……都上前请安。彭玉麟拱手,也不客气,一屁股便坐了校阅厅前排正中的座位。
又等了一会,江宁将军魁玉到了。他是这次校阅的副总裁。应到之人都到齐了,唯独不见校阅总裁马新贻。他不到场,这校阅是不能宣布开始的。彭玉麟对此老大不高兴,一连看了三次怀表。他那怀表是李鸿章送给他的,在当时算是稀世之物。第三次看怀表时,已是九点差不离了,彭玉麟正待发作,只听下边报道:“马大人到!”彭公保这才将表啪的一声关上,心里嘀咕:这小子的架子可真不小!
这也是事实。只见人群分处,一彪马队,拥着一乘轿子,威风凛凛,如飞而入。轿子前后,跟着二十多个戈什哈(侍从武弁)。接着是中军副将喻吉三,武巡捕叶化龙,把总唐得金、朱信忠,千总费善乐,以及马兵、差弁等一干保镖。
人们见马新贻来了,知道校阅即将开始,都不觉呼叫起来。那马大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头上是大红顶戴,双眼花翎。他一本正经,不怒不笑,疾步走上厅台,与众大人一一招呼后,便携着彭公保的手,十分尊重又十分亲切地来到前排正中这一举动,把彭玉麟一肚皮怨气顿时消了一半。这时,马帅便宣布校阅正式开始。
月课本是例行公事,详情也就不必细说。且说操习完毕,马新贻送走司道官员,又恭送了彭公保,他感到又饿又乏,便吩咐取箭道回署。因路近,校阅既毕,也不必抖威风了,便改为步行。一路走来,当他快进便门时,发现道旁跪了一个人,手持呈状。武巡捕叶化龙喝道:“你是干什么的?胆敢擅入禁地!”那人答道:“我系马大人同乡,有呈状在此。”马新贻回头看了下那人,马上生气道:“我已几次接济你了,为何又来?”那人说了一串话,都含糊听不清楚。正在与他纠缠不清时,道边忽又窜出一个武夫,大声呼冤。那武夫面如锅巴,一下便窜到马新贻身边。马新贻一惊,正问:“你是何人?”话还未了,那武夫左手抓住他的肩胛,右手亮出一刀,只一下,便刺入他的心脏部位。马新贻大叫一声:“快拿凶手!”那武夫将刀往下一拉,带出肚肠。这时,那些副将、把总,一个个呆若木鸡;那些轿夫、马弁,纷纷逃避。前呼后拥的卫队,竞成了聋子。
那武夫行刺之后,本可乘此良机,遁入人群,逃之天天。可是只见他仰天大笑,高声喊道:“我叫张文祥。我大事已成,十分高兴。大家不必惊慌,我决不逃跑!”
那些戈什哈们还不敢近前,及听到中军副将喻吉三在远处喊抓凶手的声音,才敢近前。张文祥并不反抗,神色自若地让他们捆了。直到这时,喻吉三等人才走近马新贻,吩咐随从人等,将马大人抬入督署。又指挥兵丁,吆喝着驱散那些来观看的人群。
当晚,司道各衙如临大敌,城门紧闭,沿户搜查同党。等到江宁将军魁玉到督署看马新贻时,他早已一命呜呼了。
张文祥刺马图
三 怒押殷学政
曾国藩到任后,对马新贻的被刺,查访了几天,略有了一点头绪,便通知督署司员陪同他一起勘察现场。出事当天充当马新贻护卫的中军副将喻吉三、武巡捕叶化龙等一干人,虽属失职人员,这天也被召来。
在签押房,曾国藩坐在一张虎皮椅上,问叶化龙道:“出事那天,马大人坐的是这张椅子吗?”叶化龙道:“正是。”曾又问道:“他是何时到签押房的?”叶化龙想了一想说:“天亮不久,就来了。”曾国藩转过脸问喻吉三道:“马帅是几点进校场的?”喻吉三道:“禀大人,九点差一刻入校场。”曾国藩点点头,沉吟道:“你们说说,马帅那天为何在签押房呆了那么长的时间呢?”
大家低声议论着。叶化龙道:“禀大人,他那天似乎不高兴,坐在这里喝茶。”曾国藩道:“校阅是一次盛典,他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心事重重?”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瘦个子,大约是什么师爷之类的官儿,打着揖道:“禀大人,二十五日,马大人收到一封匿名信,也是坐在这个位子上。我发现他神色不对,便问他道:‘马大人,这是哪里来的公函?’马大人道:‘谁知道呀,这里面并没有信呀!’我便又问道:‘那里面是什么呀?’他随手将信递给我道:‘你看,就一张纸,上面画着一匹马。’我一看,的确是画了一匹马。不过,这可不是一匹奔马,却画了一匹死马。从那时起,马大人就像害了什么病似的,闷闷不乐,和平日大不一样。”
曾国藩站了起来,对那瘦子说道:“那信是谁递进来的,你知道吗?”瘦个子摇摇头道:“不知道。据说这信就放在签押房的公案上。”曾国藩连连嗯了几声,便不再问。他带着众人,经箭道到了校场。喻吉三等将当日现场、凶手藏身的地方、马帅被刺的部位,一一指给曾督看了。曾督问道:“行刺的刀是什么刀?”叶化龙道:“禀大人,小的已验过了,是一把缅刀。”众人惊讶地问道:“什么?是切面的刀?”弄得那些武职官员都笑了。叶化龙解释道:“缅刀就是缅甸特产的一种刀。”曾国藩又点点头,也不再问,便命到两江乡试士子的考场。众人不知去那儿干什么,但又不敢问,于是一行人步行出督署,左拐,不远便是考棚。其时,主管两江乡试的官员听说曾国藩来了,都迎了出来。其中,有一个叫殷兆镛的学政,是一个喜管闲事的人,听说总督大人来了,也出来迎接。
曾国藩也不就坐,还是那种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你们中间,谁是殷学政呀?”殷兆镛连忙站出来道:“卑职在。”曾国藩把脸一沉道:“殷兆镛,你知罪吗?”
殷兆镛一听,吓出一身汗来,连忙说:“卑职不知!”
曾国藩道:“朝廷叫你主持乡试,责任重大。你竟敢乘马大人被刺之机,妄出试题,诋毁大臣,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点吧!”殷兆镛道:“卑职出题,并无影射之意,请老大人明鉴!”
曾国藩道:“胡说!你的题目是《若刺褐夫》,是吗?”
殷兆镛道:“是。”
曾国藩怒道:“古书不是说’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你这不是鼓动士子造反,想乘马帅被刺之机,兴风作浪是什么?我看你是不是发逆余孽,大有可疑。来人,褫革他的官服,给我押起来。”一声吩咐,早有几个武职人员上去,将殷兆镛押了下去。
督署司员见了,人人自危,心里在想:好一个曾国藩,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以后说话、行文,要慎之又慎,决不可让他抓住把柄。
慈禧太后
四 只能做张之万第二
第二天,曾国藩只带了江宁粮道王大经一人,乘轿来到上元县衙。上元知县张开祁听说总督大人来了,连忙大开中门,恭迎曾国藩。曾国藩也不客气,坐在县太爷的位子上。张开祁躬身站在一旁,不敢坐。曾国藩道:“坐下吧,坐下好说话。”张开祁只得在王大经下面,斜弯着身子,坐了半边屁股,听候训示。
曾国藩并不问他审问张文祥的情形,也不叫提审一干人犯和证人,开口便问那凶犯的凶器现存何处?张开祁道:“已封存入库了。”曾国藩道:“今天不为别事,我和王大人,是专为看刀而来,我未见过缅刀,今天要开开眼界。”说罢,哈哈大笑。
张开祁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他口里仍然答道:“卑职马上去调刀。”说完,即唤差役火速将张文祥的凶器取来。差役去了不一会,捧上一个木盒,跪着送到曾国藩的案上。曾国藩打开木盒一看,但见寒光闪闪,一把三尺余长、两寸宽的宽叶刀横在盒内。他摸了摸刀柄,将刀拿出来正反两面看了一看。这缅刀与其他刀都不同,其薄无比,其软异常。使人不解的是:这刀又薄又软,如何刺人?曾国藩问张开祁道:“你问过凶手没有,这刀为何叫缅刀?”张开祁道:“问过。张文祥说,这是缅甸所产,所以叫缅刀。据说铸造这种刀很不容易,要冶炼三年,才能出一把刀。因为薄,所以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因为软,所以不用时可卷成一饼收藏,甚至可作腰带,缠在身上。”
曾国藩试了一试,果然可以卷曲,便又问道:“你曾问过,这刀他是从哪里得来?”
张开祁道:“他说是他师傅所赠。”
曾国藩很感兴趣地问道:“他师傅叫什么?现在何处?”
张开祁道:“禀大人,他师傅法号无垢和尚,据凶手供称他在湖南长沙、浏阳间的红莲寺当主持。”
曾国藩对王大经道:“王大人,你看,这个案子就牵到我老家去了!”说罢,二人相视大笑。
张开祁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望着他们笑。这时,曾国藩问道:“这刀从马大人身上抽出前,有血吗?”张开祁道:“据报,没有。到抽刀时,才冒出乌血来。”
曾国藩马上反问道:“那么,你们验过刀没有?”
张开祁欠身道:“这个—卑职还没有想到。”
曾国藩起身道:“这不怪你。你马上选派可靠人员,把这缅刀验一验,有毒无毒,都给我一个回信。好了,你也不用送了赶快去办吧!”
张开祁一面诺诺连声,一面仍将两位一直送到门口,等到曾国藩的轿子转了弯,他才伸直了腰。
曾国藩回到督署后,脑子里还是忘不了那把缅刀,那个无垢和尚,那座红莲寺。这天下午,他在房里踱着方步,想如何了结这个案子,突然想起布政使梅启照。原来曾国藩在听取江宁司道各方意见时,发现梅启照是最有见地的一个。是他指示上元知县张开祁,叫张文祥改供,以“浙江海盗,挟仇报复”为由定谳。只是由于张文祥坚决不从,这个计划未能实现。曾国藩心里明白:张文祥在上元县的口供,是事出有因的。若要按慈禧的调子定案,除了照梅启照的那个处置法办理,别无他路。而那把缅刀,那个和尚,那座庙宇,更使他感到,如果马上抓到点证据,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张文祥按“漏网发逆”论处了,社会上也不能再有他论。
想到这里,他连忙叫来承办公文的文书,口授了一封公函,叫火速派人送到湖南抚台衙门卜巡抚,请他们配合查剿红莲寺漏网发逆的巢穴。他把这件事办完,匆匆用过晚膳,等合署的人都各归各的窝了,才悄悄地叫轿夫发轿,独自去访布政使梅启照。
两人相见,客套了一番。曾国藩便说:“今有要事相商,我们到书房一叙如何?”梅启照是个精细稳重的人,当下会意,挥退左右,二人一同上楼,把书房门合上,把煤油灯点燃,这才重新入座,细声地交谈起来。
梅启照笑着说:“中堂,想是马案有些眉目了?”
曾国藩望了他一眼,也笑着道:“这个眉目,年兄不是早就有了吗?”
于是,两人相视而笑
梅启照压低嗓门,对曾国藩说:“做地方官的,也有做地方官的难处啊。”
曾国藩也低声回道:“做京官也不容易呢!”
又是一阵笑声。
梅启照这才正经地道:“张文祥硬得很,他不就范,事情难办。”
曾国藩点头道:“外面的舆论大都倾向于张文祥,连那个殷学政都是那么忘形,事情闹大了,可不是玩的。所以我先得制住他们。”
梅启照道:“不瞒中堂说,这个案子不能办穿,办穿了,大家都脸上无光。”
曾国藩眯着右眼,用左眼瞟着梅启照道:“年兄高见,我今夜是特地来请教的。”
梅启照连连摇手道:“中堂言重了!我何德何能,敢劳年兄赐步。只是你我共事多年,觉得有冒昧进言的义务。”
曾国藩道:“年兄有什么话,请尽管讲。”
梅启照这才一五一十,将上元县审理经过,以及魁玉、张之万会审情形,统统端了出来。然后说道:“你想想,魁玉是江宁将军,张之万是漕督,他们对马新贻岂不知情,他们都一个接一个把这个案子往慈禧身上推,可见其中的挂碍不会很小。”
曾国藩当然知道,张之万与马新贻是同科进士,哪有不维护马新贻之理?梅启照接着说:“张督接到谕示后,很是犹豫。听说他行至瓜州,便裹足不前。还说他事前做了一个恶梦,梦见马新贻突然来访,脸色惨白,神情懊丧。马坐了一会,也没有说什么,临走时却说:‘我的事全拜托你了。’张督第二天便接到驰赴江宁的谕旨。你说巧也不巧?”
曾国藩笑道:“张之万真是个聪明人。这是他告诫别人,马新贻死而有知。”
梅启照道:“中堂真是一针见血。我还听说,张督那次却出了一个小小的笑话。”
曾国藩道:“什么笑话?”
梅启照道:“船到瓜州,张督便叫靠岸。上了岸,他突然要解小便,可是离官邸尚远,只得上河岸边的厕所。张之万怕又冒出第二个张文祥,不敢一个人上厕所,就下令二百名卫士在前后左右放哨。这一来,把一个厕所倒是围得水泄不通,时传为笑柄。”
说罢,二人早笑得前仰后合。
笑了一阵,曾国藩才对梅启照亮了这次夜访的底牌。他悄悄附着梅的耳朵说:“年兄,恐怕你我这次都只能做张之万第二了!”
梅启照频频点头道:“中堂高见,与小弟不谋而合!”
曾国藩道:“上元知县和年兄是此案知情人,可得始终如一。”
梅启照抱拳道:“中堂亲临教诲,我梅某敢不听命!”
曾国藩这才放了心,辞了出来。
梅启照:精中医,通文史,晓地理,擅数学的清末名臣
五 无垢和尚与红莲寺
曾国藩确实不愧为官场老手。马案的终局,是要给张文祥安上贼匪的罪名,才能成全那个死去的马新贻。而要给张文祥安上贼匪的罪名,还得要真凭实据,否则民众不服,舆论哗然,不堪收拾。这一点,别的承审人员都忽视了。如今,他抓住了缅刀,抓住了无垢和尚,抓住了红莲寺这一环,总算是抓住了要害。
那末,张文祥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为什么要刺杀马新贻,其中却有一段缘由。
张文祥是河南汝阳人氏。出身穷苦,从小浪迹江湖。到捻军兴起,他就投了捻军。在军中,由于他武艺出众,屡立战功。不久,就成了张乐行的一员部将。与他同投捻军的,还有曹虎、石锦标二人,他们过去曾在一起贩过私盐,是拜把兄弟。三人之中,张文祥的武艺最好。原来他在幼年时,曾遇到一个和尚,名叫无垢。这个无垢和尚原是太平军中的一员战将,后出了家。他见文祥身材魁梧,便收为徒弟,传授武功。大约教了一年,无垢和尚才离开,去云游天下。文祥也就投军了。时间一晃过了好些年,张文祥正在淮南一带苦战,那无垢和尚突然找到军中。文祥见师父来了,高兴非常。那天晚上,师徒同睡一床抵足谈心。无垢劝文祥道:“现在总的形势,对捻军不利,你还得给弟兄们留条后路才是。”文祥不懂,问师父道:“你老人家所谓的留后路,是什么意思,弟子没有弄明白,请道其详。”无垢道:“自古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万一你败了,你这么多部属,难道都引颈就戮不成?”文祥道:“大丈夫,拚死向前,宁可玉碎,岂可瓦全!”无垢道:“非也。识时务者,方为俊杰。我所讲的退路,就是退隐山林,徐图东山再起的意思。”文祥领悟,对师父道:“这个我倒没有想到。师父既然有些筹划,不妨有以教我。”无垢道:“我想为诸君营造一个归宿的所在,只是手头拮据,没有经费。”文祥道:“钱我这里倒有一笔,是上次打下一座县城所得,除士兵的给养外,可以拿出万金来,不知够用不?”无垢大喜道:“足够了。只是这事需极秘密,也需一些时日。事成之后,我再来报告佳音。”文祥道:“一切就拜托师父了。”
大约又过了两年,无垢又来找文祥,说大事已成。张文祥问道:“师父给弟子营造的是一栋什么样的房子?”
无垢道:“修了一所大庙宇呢!”
文祥道:“修庙干什么?”
无垢道:“倘若兵败,民间是无处安身的。只有剃度出家,才可免官兵的诛杀。那时,你这几营人都披上袈裟,那个庙也够容纳,岂不是普度众生了吗?”
文祥这才道:“师父真是深谋远虑,弟子自愧不如。但不知这庙叫什么庙?建在哪里?”
无垢道:“在湖南境内,长沙、浏阳交界的一个山谷里。那里形势险要,出入仅有一条羊肠小道,像一只布袋。一次我路过那里,见人烟稀少,只有一座破败不堪的古刹,庙门尚存,上有金字三个,叫’红莲寺’,字迹已斑驳不清了。我勘测了一下,这山谷里的一片平川,面积不下千亩,虽地势不平,但大体只分三级。若营造一座三层结构的庙宇,是够宏伟的了。”张文祥听得津津有味,顺便插话说:“工程这么大,怎么建成这么快?”
无垢道:“我在四川本有一帮朋友,能工巧匠,一应俱全。我在那里还造了地道。这样,日后万一官府发现,我们便可从地道转移了。”
张文祥道:“如今这庙由谁在主持呢?”
无垢道:“当然暂时由我主持。不过我老了,因此,这次想领你到红莲寺去,一则瞻仰一下为师的杰作,二则请你接我主持之位。”
文祥摇头道:“我现在军务缠身,哪能就去享此清福,只好偏劳师父了。”
无垢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我看你尘念未除,将来必有大祸。但为师也不能勉强你。我在红莲寺有徒众一千,每日研习拳棍。日后弟子如有难时,不妨前来找我。”
文祥道:“谨遵师命。”
无垢在军中住了几日,便辞了文祥,仍回红莲寺去了。
实际上,无垢的徒众,大都是太平军败亡下来的官兵,如今退隐山林的。曾国藩要查剿红莲寺,就是要抓住张文祥的致命之处。
六 恩恩怨怨
不幸,无垢和尚对张文祥说的“日后必有大祸”那句话,不久便成了现实。
那是无垢走后的次年,张文祥在一次战斗中,俘获了马新贻。那时,马新贻因合肥失守,被撤了职,由唐中丞安排他任庐州乡兵团练。正好遇上张乐行的精锐部队张文祥部,一仗下来,全军覆灭。马新贻逃入山林,躲在刺丛里,被捻军抓了出来,送到张文祥营中听审。这时,张文祥因捻军总的形势不佳,有点动摇,想投靠清朝,捞个一官半职,只是没有机会。在审问中,发现这个马新贻,便是鼎鼎大名的合肥知县,心里不觉一动。
原来马新贻在当时的官吏中,是最会沽名钓誉的,所以一般都认为他是年轻有为,文武双全。张文祥之所以心中一动,也就是认为他对自己有用。尽管平时抓了清朝官吏,照例是砍头的,这回却异乎寻常,不仅没有侮慢之处,相反,优礼有加,一连三日,日进三餐,都是大鱼大肉。连马新贻喜欢的酒,也从没有少过。马新贻是个乖巧之人,见张文祥对他没有恶意,不觉打消那必死的念头,每有机会,就用言语挑逗。
一天,张文祥叫马新贻跟他一起去吃饭。马新贻跟着张来到一间精致的小房里,里面早摆好了一桌丰盛的酒宴,并有两个武夫,早候在那里。他们见马新贻来了,都出来迎接,样子十分亲热。马新贻也不推辞,在下首一个位子坐了。张文祥对马新贻说:“这几天委屈你了。来,我们兄弟三人,陪你干上几杯,为你压压惊。”说罢,四人不约而同站了起来,举杯在手,一声“干”,四只酒杯早空了。一边吃,一边谈。酒过三巡,马新贻乘着几分醉意,叹了一声。张文祥连忙问道:“马兄为何叹气,是想家了吧?请放心,过几天,我们送马兄回家好了。”马新贻道:“非也!我看三位都是当世英豪,前程不可限量,可惜……”说到这里,忽然不说了。在座的三个人都问道:“可惜什么?”马新贻见时机已到,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连忙回道:“我是可惜你们误入歧途,以至英雄无用武之地。”张文祥道:“照马兄之见,我们应该如何才好?”马新贻道:“弃暗投明,古有明训。那才是虎入山林、龙归大海。”张文祥道:“我们早有这个意思,只是没有遇见引荐之人,奈何?”马新贻笑道:“如蒙你们看得起,我马新贻愿意效劳。”张文祥大喜道:“若得马兄提携,那是天赐良缘。我看马兄气宇不凡,文韬武略,将来必大有发展余地。那时,我们愿意跟随左右,任凭驱使。”马新贻道:“事不宜迟,请你们速作抉择。”张文祥道“我有一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马新贻道:“但讲无碍。”张文祥道:“我们弟兄三人,这位叫石锦标,那位叫曹二虎,虽非亲生,却是异姓拜把兄弟,因我等是一介武夫,不懂韬略,今日想与马兄结为金兰之好,不知马兄嫌弃不?”
看官!马新贻身陷敌手,遇到这种情况,就是一千个不愿意,也只能违心地说同意。他毫不犹豫地答道:“诸位如此厚爱,敢不从命。”三人大喜,便即席结拜,对天盟誓。誓毕,四人一起商议怎样让马新贻这次能体面地回去,不但不遭责斥,还能论功行赏。
计议的结果,要行一条计策。四人如此如此地密议了一番,马新贻一听,连声喊道:“妙计,妙计!”
张文祥给每人又满满地斟了一杯酒,并举杯道:“苟富贵,毋相忘!”
四人同时举杯碰杯,齐声道:“苟富贵,毋相忘!”
次日,张文祥将马新贻悄悄送出城门。就在这天晚上,马新贻召集团练散兵游勇,煞有介事地打着火把,喊杀连天,前来攻城。张文祥、曹二虎、石锦标也煞有介事,打着火把,打开城门,带领部属,出城迎战。在黑夜里,佯作交战之声,一城百姓吓得躲躲藏藏,根本不知真情。就这样,张文祥败退,弃城而去,马新贻夺得县城一座,耀武扬威地入了城,清理县署,告示百姓。又将夜战结果写了一份详细的捷报,冠冕堂皇地呈了上去。
清廷得捷报,便给马新贻将功抵罪,官复原职。于是,他又和张文祥“打”了一仗,当然大获全胜,张部投降。这一下,马新贻升了布政使,把张文祥部改编,编为山字营,成了自己的卫戍部队。为什么叫山字营呢?清朝有个习惯,常以带兵官名字中的一字命名,主要是便于称呼。马新贻字谷山,所以取了个山字。不久,马新贻任安徽布政使,张文祥、曹二虎、石锦标三人也跟着住进了藩司衙门。常言道,福兮祸所依,祸也就从此产生了。
曹二虎的家属搬进藩司后,就住在马新贻的隔壁。曹的妻子长得很妖冶,因曹与马是结拜兄弟,曹的妻子与马的眷属往来也很密切。这马新贻是个好色之徒,见曹妻貌美,便多方挑逗。不久,厮混熟了,便乘曹二虎外出之机,用酒将她灌醉,两人从此通奸。这件事被张文祥察觉后,偷偷告诉二虎。二虎开始不相信,后得到证实,便要杀掉妻子。张文祥道:“你妻子不贞,便不是你的妻子了,何必杀她。再说你杀了她,马新贻他不会杀你吗!”二虎生气说:“照你这么说,难道叫我当王八不成?张文祥道:“不是这个意思。马新贻现在青云直上,对你我的感情逐渐淡薄,又干出这种禽兽行为来,我们怎能容忍!只是眼下他的势大,我们已经失了兵权,奈何他不得。常言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我引你们离开捻军,至有今日之祸,想起来,我实在对你不起。”
正在这个时候,藩司里风言风语传开了。马新贻心想:我与张文祥结拜的事,万一为人知道,这顶乌纱帽难保了。如今和曹二虎妻子私通的事,也难免不漏风,不如趁此除了这一后患,一则杀人灭口,二则可永占曹妻。这么一想,早把那“苟富贵,毋相忘”的话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次日早起,马新贻就叫二虎到寿春去领军火。文祥、锦标听了,不放心,二人商量:莫非马新贻要下毒手了。于是二人暗中跟随二虎去寿春,住在旅馆观察动静。
二虎不知是计,径直跑到镇辕,拿出文书,请求传达。这时,中军官手拿令箭,高呼道:“来人呀,给我抓起来!”曹二虎莫名其妙,正在惊疑,只见左右拥来十数兵丁,将二虎捉住。二虎口里叫道:“我是来提军火的,你们为何抓我?”中军官喝道:“曹二虎,你原是捻匪头目,现在又与捻匪私通,想賺镇辕军火,该当何罪?”
二虎正在申辩,寿春镇徐总兵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马新贻的手谕对二虎说:“你看,这是马大人的驿文,说你骗得军火,接济捻匪,叫我就地正法。”二虎这才知道是中了马新贻的奸计,但已无可挽回。只连骂数声“马贼”,就被总兵手下的人砍掉了脑袋。等到张文祥闻讯赶到时,二虎的首级已经高挂在镇辕门口的旗杆上,弃尸于市。
张文祥抚尸大哭。他知道马新贻狰狞的面目一经暴露,自己和石锦标的祸事也不远了。但石锦标的家在藩司内,他不能不回藩司。张文祥其时是单身汉,决定立即逃走,日后再为二虎报仇。于是文祥在寿春与锦标洒泪而别,自奔他乡。
张文祥这时回想师父之言,不觉感慨万千。他风尘仆仆,隐姓埋名,往湖南进发。路上怕官府盘查,走的都是小道。大约走了半月,才到达红莲寺,见了无垢和尚,备述前情,哭倒在地。无垢安慰了一番,对他说道:“事已如此,哭也无益。为师虽年迈,但仍然可以支撑两三年。我这里有缅刀一把,这刀产于缅甸,是用特殊方法铸成的。从今以后,你在此跟我研习刀法。只要功夫到家,你的大仇,总会有报。”
说罢,将缅刀授予文祥。
自此,张文祥不分寒暑,日夜练刀。开始,只能刺穿一层牛皮。无垢说:“要能一刀刺穿三层牛皮,方为到家。”文祥便又苦练,终于可以毫不费力地穿透三层牛皮了,这才拜别师父,去寻找仇人马新贻。
缅刀
七 口供吓坏老中堂
张文祥离了红莲寺,晓行夜宿,来江苏一带落脚,到处打听马新贻的下落。开始,马新贻一下这里,一下那里,只听说他又升了,却不知他究竟在哪里。到同治八年,张文祥才弄确实,马已调任两江总督。于是,张文祥就在离江宁不太远的新市镇定居下来。一到晚上,他就关在屋里里练刀,又弄来一种毒药,将药涂在刀刃上,用火炙药。
那时,张文祥是马新贻缉拿的要犯。如今定居江宁管辖区内,就不能不时时提防。张文祥为了不让人发现,竟用滚烫的桐油,将自己的脸面烧烫成锅巴似的。
转眼已是同治九年四五月间。忽然江宁传来了月课武职的消息,张文祥认为刺马时机已到,暗暗高兴,便准备起程。可是他这时已是身无半文了。
在他住处不远,有一家店铺,是军犯陈淀甲开的酒店。张和陈平时互相往来,又都是有前科的人,所以彼此能信得过。为了积攒一笔路费往江宁,张文祥只得去陈家帮工,陈淀甲也一口答应了。张文祥刺马新贻,便是从陈淀甲家领了工钱后,才动身去江宁的。
刺马案发生后不久,与张文祥有牵连的人,一个一个被羁押,陈淀甲当然也不例外。曾国藩审问的第一个人,便是陈淀甲。
陈淀甲是洞庭湖的麻雀,见过风浪的。虽然是两江总督审问,也一点不慌。
曾国藩问道:“张文祥何时离开你家,你要从实招来,不要把时间弄错了。”
陈淀甲道:“小的记得,是六月初九日。因小的要付工钱,就记在帐簿里。”
曾国藩又问道:“他临走时,是如何对你讲的?”
陈淀甲道:“小的记得,他说他要往江宁访一位朋友。”
曾国藩点头道:“他和你说到江宁访友,是为什么事呢?”
陈淀甲道:“他没有说。”
陈淀甲道:“小的见过。临走,他把缅刀缠在腰上。”
曾国藩挥手,命将陈犯带下。
接着带柯春发。这个人是那日与张文祥同船到江宁的。
曾国藩问道:“你与张文祥原来认识吗?”
柯春发道:“不认识。那日是在苏州搭船相遇,同了几天船。”
曾国藩问道:“在船上有何接触?”
柯春发道:“同船也无别的接触,只是他与一伙人斗牌闲谈,都自夸有什么本事。别的小的也未发现。”
曾国藩问道:“那一伙人你都认识吗?”
柯春发道:“小的一个也不认识。”
曾国藩道:“那你为何送他投店?”
柯春发道:“小的因常来江宁,门路熟识,见是同路,便顺便指引他落店,并无别的原因。”
问了一阵,问不出什么名堂。曾国藩心想:怎么随便抓了这么多人来?未免太不合律令了。但这时也未便处置,仍按原计划一个个过堂。下面押上来的,是一个叫朱定离的,是旅店老板。朱定离说张文祥是六月十九日落店的,住下后,就叫他找保人,他答应了。但到七月初二,还未找到保人,只好请他离店。
接着提张全,也是旅店老板。他说张文祥是初二落店,也因到初九还未找到保人,请他离店的。下面是张广彩,这是个饭铺老板。张文祥从七月初八起,在他铺里用饭,每餐计钱二十余文。初九日,张文祥提出要住在饭铺,原因是访友未遇。当时协议每宿十文钱。张广彩说:“从初九起,住到我店铺里,并不见有来往相熟的人。”
曾国藩见这一干人的口供,合乎事实,并无什么破绽,便也不为难,叫都暂押下去候传。接着一声令下,带张文祥。这时,张文祥早已被两名戈什哈押了上来。曾国藩一看,但见其人眉宇间一股刚气,在大堂之上,毫无一点惧色。他思索片刻,便问道:“张文祥,你知罪吗?”
张文祥经过多次传讯,似乎已习惯了,随口答道:“杀一马新贻,何罪之有?”
曾国藩道:“马新贻乃朝廷命官,何谓无罪?”
张文祥道:“你是何人?难道杀一朝廷反叛,非但无功,反说有罪吗?”
这时,江安粮道王大经觉得再问下去实在不妙,便插话道:“张文祥休得无理!这是新任两江总督曾大人在审问你,你不要胡言乱语,咆哮公堂!”
张文祥听说是曾国藩,便大声回话道:“马新贻身为清朝大员,却私通捻军,这不是反叛是什么?”
曾国藩正色道:“张文祥,你指控马新贻通匪有何证据?”
张文祥道:“公堂之上,不好说话。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环顾左右,见江宁督署司道官员,相顾失色,便道:“也罢。诸位大人请回,我自有道理。”
等众人退下,曾国藩命将张文祥带至签押房,除留身边两个卫护外,一律在签押房外伺候。这时,曾国藩才叫张文祥说下去。
于是,张文祥将马新贻兵败降捻,与他们三人结为金兰,强占曹妻,以及杀害曹二虎的前前后后说了出来,然后又说了他通回之事。原来,张文祥的把兄弟石锦标还在马新贻身边充武卫时,一次,与张文祥谈起马新贻。石锦标告诉他:两个月前,马新贻收到一封信,拆开一看,原来是新疆回部某王的伪诏,那伪诏里说,大兵已定新疆,不日入关东下,所有江浙一带征讨事宜,委他便宜行事。
曾国藩听到这里,已是心惊肉跳。心想,马新贻是自己保举过的,若他真是叛臣,岂不连自己也牵连进去了?他不愿再往下听,便把惊堂木一拍,喝道:“张文祥,你这不是血口喷人吗?”
张文祥道:“曾大人不信,可速派人将督署团团围住,把马新贻的私宅细细搜查,若找不到伪诏,我张文祥甘当反坐之罪。”
案无法再审,曾国藩只得命人将张文祥押了下去。
现在,曾国藩真正感到这个案子的复杂性,将来不知如何收场?正在这时,他接到慈禧的一个密旨,大意是说太常寺少卿王家璧告状,说魁玉、张之万等包庇马新贻,认为刺马主使之人,丁日昌有重大嫌疑。曾国藩暗暗吃惊,怎么又扯到丁日昌身上去了?但慈禧密旨的口气,不是支持王家璧的,而是强调案情重大,谣传必多,要曾国藩严令司道官员,不准以传闻无据之词,信口开河,诬陷大臣。
曾国藩知道慈禧的心情,是怕事情闹大,牵扯过宽,弄成大狱,这一点正合他的心思,不觉又宽慰了许多。
八 钦差南来
第二天,慈禧又来一道谕示,大意是马案审理拖延太久,着再派刑部尚书郑敦谨驰赴江南会审。
自从慈禧专派郑敦谨的谕示到达后,曾国藩倒安闲起来了,接连几天都没有提审人犯,只是天天盼郑尚书的来到。他这天正在签押房里踱方步,忽见署内牙将进来报告:“郑尚书的官船已到了大码头,请大人定夺!”
曾国藩对牙将道:“赶快通知所有仪仗、轿子,都按原定秩序,往码头迎接。你告诉王大人,晓喻司道官员,各按方位。所有警卫,一律由魁玉将军统一调遣。倘有差池,一定严办,听清楚了吗?”
那牙将“噎”了一声,转身跑步传令去了。
曾国藩也离开签押房,回房收拾。
这一天,已是腊月廿九日,督署属下的大小官员和差役们都准备过年了。因为这一来,大家却不得安宁。
且说郑敦谨也是湖南人氏,出生长沙,在清廷,还是一个有名气的所谓清官,人称郑青天。他现在官居刑部尚书,又是钦命大员,去江南办理要案,那种威势,不说也可知道。
郑敦谨是十一月就奉旨承办马案的。为何到这时才到江宁呢?有的说,是途中遇到雨雪,交通阻隔,耽误了。这自然也是实情,但是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这次带的人马过于庞大,行动起来,也就颇费周折。现在,我们不妨将郑尚书的队伍检阅一番——
承审的要员有:刑部满郎中伊勒通阿,刑部汉郎中颜士璋;接着是:中军官、巡捕官、王命司、护印司、护敕司;接着是:刀斧手、捆绑手、郐子手;接着是:洋枪队、马刀队、钢叉队。真的是人叫马嘶,好大气派。试想:这么一支人马,行走如何不慢。加上每过一地,那些地方官免不了迎进送出。每一迎送,又要走多少过场,讲多少废话,误多少时间!
然而,这还不是最根本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恐怕只有郑敦谨心里明白:排场大,只是摆出清廷彻查本案的一个架式,而骨子里,是要按慈禧的旨意,以处决张文样,表彰马新贻,来稳定江南政局。所以,郑尚书大可缓缓而行,不必匆忙就道。
南京人是很爱看热闹的,曾国藩接郑敦谨这种大场面,很是少见,当然非看不可。所以,那天到船码头看热闹的人,也就不亚于刺马那天看校阅兵马的场面了。
魁玉这天也十分紧张,卫队是密密麻麻,水泄不通。因为,如果又冒出一个张文祥来,那自己的这顶乌纱帽也就靠不住了。
曾国藩把郑敦谨从官船上接上岸来,扶进八抬大轿,就叫起轿。他一分钟也不愿耽误,因为,多呆一分钟,便多一分风险,何况,他有许多事,都急于要和郑面商呢!
于是,郑尚书的人马在前,曾国藩的仪仗在后,秩序井然地在魁玉将军马队的引导下,直奔督署。这么一拉开,这支队伍竞延伸有两里路长。南京人心里想:一个张文祥,刺了一个马新贻,竟然惊动这么多大员,调动这么多人马,岂非咄咄怪事?!
两位主审官到了一起,自有一番客套,也不必细说。他俩秘密会商,外人更不得而知。只是一点,要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迅速结案。因此,次日上午,会审的班子,就定了下来:主审官二人,即郑敦谨和曾国藩。承审官四人,即伊勒通阿、颜士璋、江宁粮道王大经和江苏提补道洪汝奎
曾国藩胸有成竹,因为他尚有一张红莲寺的“底牌”。殊不知这日下午,卜巡抚派来的人飞马到达。曾国藩拆看卜巡抚的密札,不禁连声叫苦。原来卜巡抚围剿红莲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打了进去。煞是作怪,那些武艺高强的和尚,且战且退,一直退到后殿观音菩萨神殿前,一眨眼工夫,便无影无踪。卜巡抚一气之下,便下令将红莲寺一把火烧了。这一烧,却把曾国藩的如意算盘也烧得干干净净。所以,当上元知县张开祁高高兴兴来报告验证那把缅刀有毒时,曾国藩早已不感兴趣,只是冷冷地挥了挥手,令他回去了。
正月初二,曾国藩和他的副手们一道,去拜会钦差大臣。郑敦谨这次带来的两位随员,级别也不低,所以,曾国藩称两位为小钦差,连参加会审的陪审人员,也都是些赫赫有名的人物。
拜会是分级进行的。郑和曾是最高层接触,因是同乡相见,免不了先叙乡情。
接着,郑尚书问曾国藩道:“听说马案牵扯太广,网张大了,不是难以收网吗?”
曾国藩道:“是呀!真是麻烦事层出不穷!”
郑敦谨点头称是。他当然知道这个案子的复杂性,因此,对曾说:“还是那句话,难得糊涂。”曾说:“只是人言可畏啊!”郑敦谨问道:“这儿有些什么舆论?”曾说:“不是有人告了丁日昌,说他是张文祥的主使之人吗?”郑敦谨道:“你看呢?”曾国藩道:“八个字:事出有因,查无实据。”郑反问道:“事出有因是指什么?”曾道:“丁日昌与马新贻确实有矛盾。丁日昌的儿子丁惠衡,以盐运使衔分发做了补用知县,有点胡作非为,有小衙内之称。前些日子在外作了案,被人告发。事有凑巧,这个案子落在马新贻手里。马新贻因与丁日昌有隙,于是,马乘此机会,查办了这个案子,并向朝廷参了丁日昌一本。朝廷根据马的奏折,将丁惠衡革职。从此,丁马水火不容,形同仇人。因为有这么一段公案,所以有人告发,认为张文祥刺马是丁日昌所指使。而且怀疑马新贻死前收到的那封无头信,也是丁日昌方面的人干的。”说到这里,郑敦谨道:“这个案子我知道,而且早了结了。从张文祥刺马的决心看,他与马必有不共戴天之仇。而丁马之间虽有隔阂,但还不是势不两立,丁日昌位高望重,难道他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吗?年兄,此事太后也跟我打了招呼,切不可捕风捉影,把事情弄得过于复杂。”
曾国藩道:“我也是这么想。可是,有些人偏要拿这些东西大做文章。”说着,便将自己处理殷学政的事说了一遍。郑敦谨笑道:“这个殷学政也太狂了,造此种舆论,影响很坏。你这么处置他一下,很有必要。可让那些士子和好事之徒,看一看颜色。不过,打了之后,继之以拉,就更妙了。如今士子中,同情张,而不同情马。若只打不拉,恐激起大变,反而不好。不如就此拉一把,将殷学政放归,免得人家说我们只护着马新贻。”曾国藩道:“此事可再斟酌。殷学政是迟早要送归的,如今也没有为难他。但目前放了,很可能会助长某些士人的气焰。不知你听说没有?如今有人写了讽刺马新贻的戏文,把‘马渔包负友’的故事,演得绘声绘色。有人还说什么“群公章奏分明在,不及歌场独写真’!你看,你看,这不是在说我们伪造罪证吗!”郑敦谨默然了好一会,长叹道:“你我的隐衷,谁能谅解?”曾国藩也叹道:“之所以久拖不决,也是想办穿而又不能。”郑敦谨道:“老佛爷已经有些不称意了,你我还是按魁玉、张之万原拟报告定罪吧,不然,说不定火会烧到我们的头上来的。你还记得,你我都是力荐马新贻的!”
曾国藩当然记得,因此马新贻即使有更大的案情,也不宜继续追查。他于是用试探的口气问:“那么,人犯还提审吗?”郑敦谨摇头道:“我看都有口供,并无翻供,不必一一复审了,就以‘张文祥曾从发逆,复通海盗,因马新贻惩办南田海盗,戮其伙盗甚多,因此挟仇报复’定案好了。”
二人默然了一会,曾国藩站起来道:“就这么定了,你好早日回京复命,我也好早点脱此重负。”
原来,所谓的郑青天,不远千里,正是来关门落闩的!
郑敦谨和曾国藩没有料到,他们商定的那个快刀斩乱麻的方案,却引起轩然大波。
首先是孙衣言、袁保庆那几位陪审的不签字。他们的理由是,一没有堂审,二没有调查,就草草结案,太不慎重了。主审官虽然权大,但陪审官也不能失职。凡不合律例的事,他们不能负责,因此,坚决不画押。
连郑敦谨、曾国藩心里也认为他们这样做是对的。但这个案,只能服从慈禧太后的需要,郑、曾二人还是强行做主。
接着,是郑尚书带来的小钦差颜士璋。他官居刑部汉郎中,也是一个正直不阿的人。在审理案卷中,他看到了案中纰漏很大,又钦敬张文祥的所作所为,作为一个执法官,不能违背事实,隐去真情,将张文祥屈杀。因此,提出了一个从轻发落的方案。郑和曾当然不能同意,坚持按他们的口径结案。颜士璋一气之下,把乌纱帽一丢,弃官而去。
九 挖心的丑闻
正月廿九日下午,郑敦谨完成了预定的任务,动身回北京销差。剩下的事,便都落在曾国藩身上。足足忙了半个月,圣旨来了,张文祥处死,挖心祭马新贻的亡灵。
挖心人命马新贻的弟弟马四担任。这马四靠马新贻的背景,在浙江弄了一个候补知县的差事。他文不像读书人,武不像救火兵,叫他挖心,真是难煞人了!没奈何,只得吩咐衙役,到铁铺定制了一把刀子,一个钩子,要求钢火好,刀刃锋利。
刀和钩打成后,马四先要做试验,就令屠家送一头去了毛的整猪来,自己拿着刀子剖猪,拿钩子钩猪心猪肺。虽说颇感吃力,但在屠家的指点下,终于剖开了膛,挖出了心。特别好笑的是,马四的夫人站在旁边指指点点,观者莫不暗暗发笑。
挖心祭灵后,马四回到浙江,日日夜夜盼望迁升的消息,却什么消息也没有。那些知道马四挖心的人,都说他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马四的上司也看他不起,加上他已没有马新贻这个后台了,人家自然也就不会去巴结他,只弄得门庭冷落,连他的夫人也变了,经常骂他是个屠猪宰狗的料子。后来民众还给他起个绰号,叫“杀猪县官”。马四一肚皮的委屈没有地方诉说,不到一年,便忧郁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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