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美铃：“暗夜中迷路的星星，是像我一样的女孩吗？”｜纪念

本文作者为金子美铃诞辰120周年绘制的插画。（图源：李茵豆）

幼鲸一样寂寞的女孩

海里的鱼，好可怜

大米是人类种植的

牛是在牧场养育的

鲤鱼在池子里也有米糠喂

可是海里的鱼却

没有任何人照顾

明明一件坏事也没做

还要被我吃掉

海里的鱼，真是太可怜啦

——《鱼》金子美铃出道作品，李茵豆 译

1903年4月11日，金子照（テル）出生在日本山口县仙崎村（现在的长门市仙崎），一个位于本州岛西南端的沿海小渔镇。父亲庄之助从事渡船业，母亲美智也很能干持家，金子照是长女，家中还有祖母和哥哥，两年后又有了弟弟正祐。

无情又悲悯，是佛法盛行的海边渔村人们生存的方式。仙崎曾盛行捕鲸业，暮春四月，正是举办鲸法会的季节。渔民残忍艰辛地捕杀鲸鱼，却又怜悯和感激鲸的生命，为此在寺院请僧人念经追悼。在捕获母鲸而导致幼鲸或胎儿死亡时，更是建立鲸墓。如今长门的向岸寺内，仍保留着建于1692年的鲸墓，里面埋葬着70多具鲸胎。

金子照出生时，捕鲸业已差不多停止了，因为鲸鱼不再停靠仙崎湾。但鲸法会仍保留了下来，延续至今。

鲸法会在暮春

出海捕飞鱼的时节

海边寺院响起的钟声

将水面摇荡的时候

村中的渔民们披上外褂

急急赶去海边寺院的时候

跃出海面的一头小小鲸鱼

听着钟声啊

死去的爸爸，死去的妈妈

想着，想着，哭了起来

钟声，顺着海面

传到大海，每一个角落

——《鲸法会》，李茵豆 译

金子照出生的前一年，母亲美智的妹妹藤嫁给了山口县下关市大型书店上山文英堂的店主上山松藏。上山文英堂经营得很好，经日本兵部省许可，在中国旅顺、营口、大连等地都开了分店。由此契机，父亲庄之助也辞了渡海船的工作，到中国营口经营上山文英堂分店。正值日俄战争，因日本士兵在当地的无理行径，营口的中国人反日情绪高涨。动荡之中，1906年2月，庄之助在营口街头丧命，时年31岁。

在上山的支持下，金子家在仙崎经营起书店金子文英堂，孤儿寡母得以维持生计。

1907年，才两岁的弟弟正祐被过继给了没有子女的小姨与姨父。上山松藏为他改名换姓，成为上山雅辅，作为书店唯一的继承人培养。

失去父亲的幼儿，就像浮在海面的小鲸鱼，意识不到此时的伤心是将来更巨大悲哀的伏笔。（绘图：李茵豆）

平房排屋沿海岸建立的渔港小镇，空气都弥漫着晒干的沙丁鱼的气味。金子文英堂是镇上唯一的书店。小照在书店中跟随妈妈和祖母长大，在书店读书，跑腿帮忙，和哥哥在街边海边玩耍，或沿街走过晒咸鱼的铺子，走过神社与极乐寺，就到了宽阔的海港。沙丁鱼丰收的日子，一公里的海滩从深夜十一点到凌晨都是忙着卸货的渔民。

如今，这条路被称作“美铃路”。登上对面青海岛的王子山，可以俯瞰整座小渔港。

树木缝隙中闪闪发光的银色海面

我的小镇在这之间

好像龙宫一般漂浮着

银瓦和石垣

如梦般朦胧

如果是从王子山上望整座小镇的话

我会爱上它

晒干沙丁鱼的气味不会传来

这里只有嫩芽的清香

——《王子山》，李茵豆 译

祖母梅和妈妈美智都是和善又能干的人，将书店经营得很好。小照和哥哥坚助关系也很好，常手牵手散步。有着圆乎乎的脸和亮亮眼睛的小照，应该度过了平静快乐的童年吧。五岁时，她上了小学，成绩很好也喜欢读书，去别人家做客时也会随身带着书。

女孩子家

就是

不爬树捣乱

才像话。

要是骑了竹马

就是疯丫头

要是玩转陀螺

就是大傻瓜

我知道这些

是因为

这一样样的

我都挨过骂

——《女孩子》，吴菲 译

小学毕业后，金子照进入了大津女子高中——在当时，一个小学只有极少数的学生可以继续读女校。从家通往高中需要步行三十分钟，相比其他热热闹闹结伴的女同学，金子照都是独行。“和大家一起很有意思，但偶尔会不得不听到一些讲别人讨厌的话。一个人的话，感觉更悠闲自在一些。”

女高以培养淑女贤妻为目标设立，有不少茶道、花道、缝纫等针对当时女性的课程。缝纫课程的老师过于严格，金子照还曾在课上哭了。但她那时就已经显露出了文学和写作才华，在课堂上讲述自己编的故事时，老师和同学们都为她的想象力惊叹。校长任职十周年典礼上，金子照还作为在校生总代表发表了祝词。她始终是成绩很好、安静和善、喜欢读书的乖女孩。但这是天性使然还是后天社会、家庭、学校合力培养的结果，无从而知。

如果我是男孩

我要四海为家

当一个海盗

我要把船涂成海蓝色

挂上天蓝色的帆

不管去到哪里，谁都发现不了我……

海蓝色的船乘着满帆的风

在蔚蓝的天空下面

在碧蓝平静的海上

向远方航行

如果我是男孩

我一定会去的

——《如果我是男孩》节选，吴菲 译

1918年底，母亲美智的妹妹藤因病去世。1919年，美智再嫁给了上山松藏，去了下关市，姨父变成了继父，还在读女高的金子照不得不和母亲分离。

那一年的二月，有两头鲸鱼罕见地游到了仙崎湾，全校师生都前往观看。

金子美铃的声音在童谣界响起

1920年，17岁的金子照从女高毕业，拒绝了老师让她去奈良女子师范学校继续学习并成为老师的建议，理由是“教职员办公室的气氛和自己的性格不是很合”。她喜欢童话和童谣，也喜欢和孩子玩耍，但比起当老师教导学生，她还是更喜欢在书店静静读书。

那时，金子文英堂已经交给哥哥经营。哥哥结婚成家后，仙崎的家中已没有了金子照的位置。她奔走在仙崎与下关之间，但无论在哪个家中，都是“多余的人”。

大家都有自己的家

晚上都在家里睡觉

但是，鱼有什么呢……

没有家的鱼啊

潮汐的夜，结冰的夜，

整夜整夜，都在游泳吧

——金子美铃《没有家的鱼》（节选），李茵豆 译

继父上山松藏是一个头脑精明，乃至无情的生意人。书店四月旺季时，他经常雇请大批年轻人来打工，到了夏天淡季时，再找各种小借口裁员。金子照常沉浸在书中，浑然意识不到店内的事，也会遭到他的责备。据说，上山松藏当时有让金子照和书店店员藤田氏结婚、让女婿继承家业的念头，但藤田氏和他说，“小照那样文艺的女孩子，跟我这样的生意人实在合不来”。或许读书人经营不好书店，生意人才可以吧。

1923年，金子照搬去了下关，和母亲与继父同住，开始独立负责一家分店。比起儿时生活于其中的小渔村，下关市要繁华得多。金子照工作的分店很小，在城西的商品馆（旧式商场）内。每天她带着便当，从本店走到只有她一个人的分店去工作。她可以随时读自己喜欢的书，按自己的喜好选书摆书。在小小的分店中，她终于收获久违的平静与自由。

我现在

是沙子王国的国王啦

山、谷、野原、河川

都按我的想法而改造

即使是童话里的国王

自己国家的山呀河呀

也没办法随便改造吧

我现在

可真是个伟大的国王啦

——《沙的王国》，李茵豆 译

除了书，还有当时盛行的童谣杂志。早在1918年铃木三重吉创办《赤鸟》，要“为了世上的孩子们创作真正有艺术价值的纯丽童话和童谣”，北原白秋开童谣创作风气之先时，还在女校的金子照就已经是《赤鸟》的忠实读者。之后的童谣杂志如野口雨情的《金船》，西条八十的《童话》，作为书店店主的她，自然一本不落。

1923年的初夏，金子照试着向好几家童谣杂志投稿自己写的童谣，落款署名为 “金子美铃（みすゞ）”，地址则是她工作的商品馆分店。

美铃（みすゞ）是和歌中信浓（信濃）的枕词。信浓是长野县一带的古地名。长野县内有名的特产糖果也取名于此。本意是一种竹子（すずたけ，篶竹，也作鈴竹）。它们成群生长在榉木下，瘦削又生命力顽强。总会让人想起空气清新、群山环绕、河流清洌、植物繁茂生长着的信浓之国。金子照选它作笔名，除了意象，也是喜欢它的读音。

（绘图：李茵豆）

这正是金子照成为金子美铃的时刻，只是那时少女还意识不到，她将如何搭乘上大正时代的童谣之风，并深深影响此后的日本童谣。乃至一百年后的今天，各国人们依然为金子美铃这个名字动心。

9月，金子美铃的《鱼》和《幸运小槌》（打出の小槌）在《童话》发表，还有好几首童谣作品发表在《妇人俱乐部》《妇人画报》《金星》。除《金星》外，都是由西条八十编选中的。对尝试写作童谣和投稿才一个月的金子美铃来说，这是未曾预想的巨大的惊喜。

“我心知肯定会落选，不想面对这结果，所以过去这段时间都没怎么看杂志……通过的喜悦让我忍不住落下了眼泪。真的很感谢。”（《童话》杂志通信栏目，金子美铃的来信）

1924年1月到6月，金子美铃每个月都有好几首童谣在《童话》发表。西条八十对它们给予高度赞赏，无关遣词或韵律的高级，只是被年轻诗人诗中流露的纯真、悲悯与温柔之情深深打动。在《童话》的通信栏目中，也不停地收到年轻读者来信，表示在童谣栏目中又看到金子美铃的名字。金子美铃和西条八十保持着信件往来，与同样在《童话》发表童谣的年轻诗人同好也通过信件交流创作。

1925年1月，《童话》杂志综合过去一年半在杂志中发表作品的数量与水平，为童谣栏目的创作者们评分，金子美铃在一众男性为主的创作者中位居第一。

西条八十、年轻的诗人同好、给《童话》写信的读者，并不知“金子美铃”名字的背后，是每天独自在本州岛最南端的小书店工作的照，但都听到了来自寂寞温柔心灵的美丽声响。

我伸展双臂

也不能在天空飞翔

会飞的小鸟却不能像我

在地上快快地奔跑

我摇晃身体

也摇不出好听的声响

会响的铃铛却不能像我

会唱好多好多的歌

铃铛、小鸟、还有我

我们不一样

我们都很棒。

——《我和小鸟和铃铛》，吴菲 译

女性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时代

1924年4月，西条八十离开《童话》，赴法学习。得知此消息的金子美铃感到震惊和深深的寂寞。虽然杂志仍在办，编辑老师和读者大概也同样期待金子美铃的新作，重感情的她还是渐渐暂停了投稿。这期间，金子照的感情生活也遭遇巨大的冲击。

金子照的母亲美智嫁到下关，有说是因习俗，照顾之前被过继给上山家的小儿子正祐。但已改名成上山雅辅的正祐，丝毫不知美智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美智的妹妹藤生前相当固执，为避免小雅辅知道自己的身世，回仙崎家乡时都尽量不带他一起。藤去世后，上山雅辅去了下关商业学校就读。放暑假时，他常到仙崎跟以为是表兄和表姐的坚助和照一同游玩。不知不觉间，少年对娴静美丽又有才情的姐姐金子照产生了恋慕之情。

上山松藏和美智都知道上山雅辅对金子照的情愫。1923年，金子照到下关定居时，上山雅辅正从下关商业学校毕业。或许是有意避免他和金子照相处，上山松藏安排他去东京书店见习。9月，关东大地震，次月，上山雅辅回到下关。这时，他才得知自己与照是亲姐弟的事实，心情震荡或许与地震无异。

得知身世后的上山雅辅意志消沉，也失去了继承书店生意的兴趣。1924年3月，从熊本来的年轻人宫本启喜到书店打工。夏季到来时，同来的年轻店员都被打发走了，只有他留了下来。上山松藏安排他和金子照结婚。与其说是为继女婚事，不如说是为书店生意考量。金子照答应了婚事，给的理由仅仅是“我喜欢书，不想离开书店”。

1924年底或1925年初，金子照回了一趟仙崎散心。上山雅辅追随她到了仙崎。二人在出生的小镇海边，边走边谈话。上山雅辅流着泪恳请她不要与宫本结婚。金子照说，自己已经有了恋人。上山雅辅问，那为什么不去找他？金子照答，她的恋人穿着黑色的衣服，拿着长长的镰刀。

上山雅辅那时并不知道，这是死神。1926年2月，金子照和宫本启喜结婚。

宫本启喜的放荡无赖在结婚之前已有端倪。他在老家熊本时和女人交往，因生意失败一起殉情，对方去世，他却活了下来。和父亲也断绝关系，这才来到下关。在书店也没改好色之徒的本性，结婚前已有相好的女子，婚后也一直保持联系。金子照独自忍受着这一切，不在上山松藏与美智面前流露，甚至对好友也没有吐露半分丈夫的恶行。或许这是她一贯的性格，就像上学时也不愿多说他人不好的话。体谅每一个人的心情，却牺牲自己的感受。

不要对任何人说吧

清晨庭院角落里

花儿偷偷哭了这件事

要是流言传开

到蜜蜂那里

就像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它会去还蜂蜜吧

——《露》，李茵豆 译

《露》发表在1926年4月的《童话》，这期杂志是为迎接从法国学习归来的西条八十而做的“西条八十老师欢迎童谣号”。西条八十将《露》选为首席。这之前，金子美铃已有大半年没有发表诗作。恩师西条八十的回归和鼓励，给心情动荡的金子美铃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喜悦。

7月，《童话》休刊。金子美铃之后加入了日本童谣诗人会。在西条八十的大力推荐下，1926年编选的《日本童谣集》中，收录了金子美铃的《鱼》和《大渔》。她是唯一被入选作品的女性。除了她和与谢也晶子，童谣诗人会也都是男性。并非因男性更有才华，只是他们更容易写作，作品也更容易被看见。

1926年11月，女儿房江出生。

暗夜中迷路小孩般的

一颗小星星

这个小孩

是女孩吗

像我一样

孤零零的

这个小孩

是女孩吗

——《暗夜的星星》，李茵豆 译

西条八十和金子美铃偶尔通信。他寄给金子美铃《日本童谣集》，金子美铃回信道谢。“虽然我很想给西条老师买一些您喜欢的点心寄去，但下关实在是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真是抱歉……”在西条八十印象中，在偏僻小镇商品馆书店工作的贫穷诗人，始终有着如同女王般端庄的姿态。

1927年夏，西条八十去九州，途径下关，去信问金子美铃，可否见上一面。下关站台，在杂志和童谣会闪闪发亮的金子美铃，和伫立在昏暗角落、背负着一岁女儿、朴素沉默的金子照终于重叠。“她容貌端丽，眼睛像黑曜石一样，闪着深邃的光芒……”

从火车转渡轮，中间只有五分钟的时间，话也没怎么来得及说，西条八十甚至更多是在逗她背上的婴儿。金子美铃说：“为了见您，我翻山越岭地来。然后还要翻山越岭地回家去。”

这是二人唯一一次见面。

1928年初，也曾在《童话》发表童谣、和金子美铃有书信往来的诗人岛田忠夫途经下关，想拜访金子美铃。沿着雪化泥泞的商店街一路寻到书店时，只得到女店员告诉他“金子氏如今卧病在床，恐怕不想被人看见现在模样”的消息。

当时，宫本启喜已失去上山松藏信赖，被书店辞退，金子照也跟着被迫搬离了书店。宫本启喜将掌控欲完全施加在了金子照身上，限制她写作、投稿，不允许她和其他诗人写信、见面，动辄打骂。结婚后，金子照仍将通信地址保留在商品馆内，只能偷偷去取信。宫本启喜流连风俗场所，染上淋病，并传染给了金子照。饱受身心折磨的金子照在给岛田忠夫的信中，终于第一次控诉，丈夫是个放荡无赖之徒。

1928年末，上山雅辅离家前往东京，加入了文艺春秋社。经他的介绍，金子美铃还有在《烛台》杂志发表诗作。11月之后，也就绝笔。金子美铃手抄了三份自己写作的童谣，共512首，一份三册，名为《美丽的小镇》《天空的母亲》《寂寞的公主》。沙子王国里自在的国王被王子搭救后，成为困在城堡中渴望像鸟一样远行的寂寞的公主。金子美铃将手抄诗集一份寄给了西条八十，一份寄给了上山雅辅。据上山雅辅说，金子美铃当时说，世上有他们二人理解自己的诗，就足够了。童谣集之外，她还抄写记录了女儿房江言语的《南京玉》。在许多个寂静的夜里，女儿和诗集，是她生命的全部支撑。

完成了

完成了

可爱的诗集终于完成了

对自己的身体说

心却快活不起来

只感到寂寞

——《卷末手记》，李茵豆 译

1930年2月27日，金子照离婚，唯一的条件是自己养育女儿房江。在当时的日本，离婚后孩子交给母亲是绝无可能的事。前夫宫本启喜来信，称3月10日会来接走女儿房江。3月9日，金子照前往龟山八幡宫附近的摄影馆，拍摄了最后的照片。之后，又去八幡宫为女儿、母亲、继父和所有与自己相关联的人们的命运祈祷。回家的路上，买了樱饼。入夜，像往常一样，给房江洗澡，唱着童谣，吃了樱饼。之后，就着月光，她写下遗书，服下了大量安眠药。“我的心就像今晚的月一样平静。”

1930年3月10日，金子照去世，时年26岁。

你想将房江带走的话，随时都行。但你能给她提供的东西只有钱，给不了她任何精神的养分。请把房江交给我母亲，让她像养育我一样将她养大吧。

——金子照给前夫宫本启喜的遗书

我跟丈夫合不来，我满足不了他。即使和我在一起，他也有外遇。我并不责备他，他之所以外遇，是因为我提供不了这方面的价值。我是个没资格做妻子的女人。

——金子照给母亲和继父的遗书

再见，我们的选手！勇敢向前！

——金子照给弟弟正祐的遗书

终于听到回声

金子美铃去世后，弟弟上山雅辅曾尝试出版她留下的遗稿。但当时，童谣之风已过，出版全集更是艰难，他也无能为力。在崇尚武力与战争的昭和二战年代，金子美铃的名字和童谣被静静地遗忘了。

1966年，早稻田大学文学系一年级学生矢崎节夫在岩波文库出版的《日本童谣集》中，读到署名为金子美铃的《大渔》。由吴菲翻译的中文版《鱼满舱》也已深入人心，或许读者也可以试着由日文原版和一些注释体会这首诗。

朝焼小焼だ

（朝焼是朝霞，小焼被认为或许是童谣中为语调调整而产生的词，类似大雪小雪，凉风小风等。1918年北原白秋首次在童谣《庆典》中使用了“夕焼小焼だ”，金子美铃或许借鉴了他的用法。）

大漁だ

（大渔即渔船大丰收的景象）

大羽鰮の

大漁だ

（鰮是沙丁鱼，日本海域常见的鱼。大羽鰮大概是指大沙丁鱼吧，是金子美铃自创的词。）

浜の祭の

ようだけど

（沙丁鱼收获的繁忙景象，仿佛沙滩上举办的庆典）

海の中では

何万の

鰮のとむらい

するだろう

（然而在大海中，成千上万沙丁鱼的葬礼正在举行吧）

矢崎节夫被这首诗深深地打动，开始试着探寻“金子美铃”的身份与其他作品。所知仅仅是童谣选集中寥寥数语的记载：居住在下关市的女性，曾在《童话》发表作品，昭和初期自杀，也有说是病故。

矢崎节夫到下关市，循着“商品馆”的地址，四处打听金子美铃的名字，当地人们却都一无所知。终于，矢崎节夫找到曾与金子美铃和宫本启喜一同在上山文英堂工作过、如今自己已是书店主的花井正。花井正告诉了他金子美铃本名金子照，还有一个弟弟，如今在东京。

矢崎节夫打通上山雅辅的电话。上山雅辅明快地回答：“美铃是我的姐姐。”

历经半世纪，上山雅辅仍珍藏着金子美铃留给他的三册诗稿。除了已在杂志发表过的90余首作品，还有几百首从未被世人得知的童谣。矢崎节夫感叹，重要的事情总会被这世界发现。这时已是1982年的6月。

诗稿寻得，出版却并不容易。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一位寂寂无名的童谣诗人的全集。即使金子美铃遗稿成为业内小小的话题，出版社也大都出于利益计算，只想做单册选本。

当时，矢崎节夫担任讲师的日本儿童教育专门学校刚决定，为鼓励年轻作家儿童文学的创作，在学校内成立JULA出版局。JULA即日本、儿童、文学、学院的首字母。JULA出版局的负责人大村祐子女士读过金子美铃的遗稿之后，下定决心要将它出版成全集。

印刷一册需要一百万日元，三册则需要三百万日元。如果能有三百个订单，就可以筹集到出版全集需要的资金了。矢崎节夫做注释，大村祐子来编辑，出版全集的计划一下子变得没那么遥不可及。

充满决心和行动力的大村祐子当即精心制作了预购单——封面印着金子美铃二十岁时的照片与《大渔》，打开来，是矢崎节夫撰写的金子美铃生平和全集的简介，以及大村祐子写的：请预约订购吧。

矢崎节夫订购了100册，大村祐子订购了100册。在矢崎节夫与大村祐子的奔走下，金子美铃的故乡长门市成立的美铃会成员订购了100册。就这样，金子美铃全集编辑小组在JULA成立了。大村祐子随即一头扎入全集编辑的工作中。从手稿到成书，区分新旧汉字，选用纸张和印刷，工作远比大村祐子预想得艰巨。在这期间，不断有读者的订购电话打来，预售数量已经到700册。

“随着编辑工作持续进行，对美铃的热情也随之传来。我心中无论如何也要编辑完成这套全集的想法也越来越强烈。对我来说，金子美铃是女性，真是太好了。那个时代有这么好的女性诗人，真是太好了。”（大村祐子）

1984年2月，金子美铃全集由JULA出版局出版。

蓝蓝的天空深不见底

星星就像海里的小石头

沉静着直到夜晚来临

白天的星星我们用眼睛看不见

看不见它却在那里

有的东西我们看不见

干枯散落的蒲公英

默默躲在瓦缝里

直到春天来临

它那强健的根我们用眼睛看不见

看不见它却在那里

有的东西我们看不见

——《星星和蒲公英》，吴菲 译

（绘图：李茵豆）

2003年4月，金子美铃诞辰100周年，在故乡长门市，金子美铃纪念馆在金子文英堂书店旧址开馆。

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震后，日本电视台反复播出由金子美铃的童谣创作的公益广告《是回声吗》，即使仍不知晓她姓名的人也被诗句打动。

2023年，金子美铃诞辰120周年，金子美铃的故乡长门市和日本各地都在举行相关的纪念活动。读者们从日本全国或世界各地来到这座小海港，追寻金子美铃的足迹。那时，她还是一个快乐的在渔港小书店长大的女孩，嗅着晒干沙丁鱼的气味，幻想某种自由的、孤单又勇敢的、自己掌舵的人生。

我要出海打鱼

当我长大的时候

在一个像今天这样风平浪静的日子

海滩上的小石头送别我

我勇敢又孤单

我会去到一座小岛

我遇上猛烈的风暴

七天七夜之后的黎明

我终于到达一直向往的

那座，那座岛的那片海岸

我会写信

在我一个人盖的小屋里

我一个人高高兴兴地吃着

我一个人采回来的红色果实

一边写下：给远在日本的朋友们

（对了，一定要记得带上信纸

还要带上信鸽。）

于是，我将会等待

那些总是欺负我的

城里的孩子们

都会来找我玩

来看我红色的小船

是的，我将会等待

就像现在这样躺着

仰望着蓝天和大海

——《渔夫的孩子》，吴菲 译

参考资料：

1.『金子みすゞノート』矢崎節夫 JULA出版局

2.『下ノ関の一夜 亡き金子みすゞの追憶』西條八十 （『蠟人形』1931.9）

3.『薄倖の童謡詩人 金子みすゞの作品』島田忠夫 （『蠟人形』1937.8）

4.『金子みすゞを刊行して』大村裕子(『金子みすゞ沒後70年特集 河出新房新社）

撰文/李茵豆

编辑/王铭博

校对/贾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