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打败了拿破仑的税种”的所得税是怎样诞生的？

《权力的钥匙：世界税收史》，[英]多米尼克·弗里斯比 著，刘生孝 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22年11月版。

没有所得税，就不可能拥有公共教育、福利、医疗和养老金体系

威廉·格莱斯顿（William Gladstone）将“所得税”称为“财政的巨大引擎”，对近代史的影响可能超过了以往任何一项立法。

被称为“打败了拿破仑的税种”的所得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并且资助美国对第二次世界大战作出了重大贡献，从而为盟军赢得了这场战争。现在，它还是世界上所有福利国家中关键的资金组成部分。

没有所得税，我们就不可能拥有现在的公共教育、福利、医疗和养老金体系。

在美国，65%的政府收入来自所得税；在德国，情况也是如此；在英国，这个比例是47%。所得税使当今大多数发达国家赖以生存的大国社会民主模式成为可能，正是因为有了所得税，社会才会被设计成现在这个样子。

人们普遍认为，英国首相小威廉·皮特是将所得税带到我们世界的人，他于1799年将所得税引入英国。但是，在他之前，世界上就有过很多这样的例子。荷兰共和国曾在1674年和1715年尝试过。法国人在革命后的1793年也试图引入它，而荷兰人在1796年再次引入。

还有一个例子，比皮特早了大约400年。在1404年1月的议会上，亨利四世获准征收一种一次性的所得税，条件是这种税不应成为先例。为了不让后人知道，国库或财政部中没有保存任何证据，所有档案都被烧毁了。当时的编年史学家托马斯·沃尔辛厄姆在他的《圣公会史》中称，这种税收“令人烦恼且负担沉重”，但并没有多说。虽然他知道细节，但他没有提到筹集的金额，也没有提到如何估税。他说：“我本想把这些细节写入著作中，但议会希望永远保密。”

《惊爆内幕》（1999）剧照。

如今，尽管我们有巨大的想象空间，但永远也不会知道真正的原因了。实际上，即使是1404年这个鲜为人知的税种，也不是历史上第一个所得税。如我们所见，所得税的起源可以一直追溯到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和什一税。

打败了拿破仑的税种

英格兰在反对拿破仑和反对希特勒的战争中都提高了人均税收，但在前者中提高的幅度更大。

——安德鲁·兰伯特（Andrew Lambert），历史学家（2005）

1783年，威廉·皮特就任英国首相时，英国政府的年税收收入约为1,300万英镑，国债为2.34亿英镑，债务利息为800万英镑。

10年后，英国与法国的战争爆发了，事态开始恶化。皮特在意识形态上反对法国的大革命运动，他担心叛乱会蔓延到英国，所以下定决心要避免这种情况。为了支持其他反对革命的欧洲君主，皮特向欧洲大陆投入了大量资金，这些资金被称为“圣乔治黄金骑兵”，因为皮特寄来的金币上刻着圣乔治的图像。

在1793年到1798年的5年间，皮特所有的国家支出几乎都来自贷款。到1798年时，国家债务已达4.13亿英镑，每年应付的利息也增加了一倍多。银行家内森·梅耶·罗斯柴尔德（Nathan Mayer Rothschild）就是借钱给英国的人之一，他后来成为世界首富。情况危急。英格兰银行最初按季度用黄金和白银支付利息。但是，随着利息的增加，银行开始使用纸币来支付，随后发行了越来越多的小面额纸币。

托马斯·潘恩（Thomas Paine）说：“如果受到考验，银行连半便士的钱都掏不出来……整个资金系统就悬在这根细枝上。”贵金属作为金块的价值超过了其作为货币的面值，因此，许多人开始熔化硬币并将金块出口到欧洲大陆。英格兰银行意识到自己的金银储备即将耗尽，于是找到皮特，要求他通过一项法案，使其不再需要用金银兑换纸币。这样一来，英国的货币变得不可兑换，实际上放弃了金本位制。

结果，在整个战争过程中，通货膨胀以“英国公民生活中前所未有的速度”表现出来。面包、肉和啤酒的价格上涨了50%以上，奶制品上涨了75%，盐上涨了270%，租金上涨了76%。然而，民众的工资却基本保持不变。这样，普通人就为货币贬值付出了代价。由于1801年至1802年粮食歉收，通货膨胀引发了骚乱。在债台高筑和频繁印钞的紧张财政背景下，皮特于1799年开始征收所得税。当时，海军发生了兵变，而陆军正在挨饿，他需要“帮助和捐献来进行这场战争”。

当时，关于政府的说法是：“无论你在哪里看到一个物体，政府都要对它征税！”马车、货车、农用货车和手推车都要缴税甚至对男仆也征税。征税对象还包括砖、玻璃、窗户和墙纸以及拉车的马、骑行的马、比赛的马和狩猎活动。1795年，皮特开始对发粉征税；1796年，对狗主人征税；1797年，对钟表征税；1798年，对盾徽征税，包括在马车、印章、图章戒指或个人身上的盾徽。

随后，皮特提出了3倍估价税法，这意味着你必须缴纳估税金额3到5倍的税款。因此，如果你欠20英镑，你必须缴纳60英镑。或者，你可以申报你的年收入，并上缴其中的10%。政府原本希望这项税收每年能筹集到1,000万英镑，但事实上却比预期少了40%。皮特抱怨“可耻的避税”和“可耻的骗税”，但其实是他的税制设计错了。

让税收大行其道：从源课税

1802年和平时期，皮特的继任者亨利·阿丁顿（Henry Addington）废除了所得税。但一年后，当英国与法国恢复敌对状态时，所得税很快又卷土重来。这一次，阿丁顿做了一些根本性的改变。

人们之所以反对皮特征收所得税，主要原因是所得税侵扰了人们的私生活。阿丁顿用两个主要目标重新定义了整个计划：避免入侵和避免欺诈。他制定了5种税率表，在一定程度上，这些税率表至今仍然存在。阿丁顿的伟大创新就是从源课税。在皮特的制度下，纳税人有责任缴纳税款。但按照阿丁顿的规则，税收在收入产生时就应该缴纳了。银行缴纳利息税，并在支付给债券持有人之前将其扣除。银行在将公司的股息汇给股东前扣除了股息税。从财政收入中支付的工资和养老金也从源课税——从源课税最终在20世纪下半叶蔓延到更广泛的就业领域中，现在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是这样。

《疯狂动物城》（2016）剧照。

虽然人们对阿丁顿的税收政策怨声载道，但它在皮特的税收政策失败的地方取得了成功。尽管最高税率只有5%（一开始），相较于皮特的10%，阿丁顿的政策总体上多筹集了50%的资金。鉴于阿丁顿的税收制度运行得如此之好，他在许多方面应该被视为现代所得税的创始者，虽然他也许需要用皮特的失败来为自己指明道路。

1816年，滑铁卢战役一年后，英法战争已经结束，政府共收到了379份反对所得税的请愿书。尽管财政大臣想保留所得税，但下议院投票反对，所以该税种再次被废除了——紧接着是“持续了好几分钟”的“雷鸣般的掌声”。所得税带来的对隐私的侵犯是如此的令人厌恶，以至于所有的档案都被切成碎片并制成纸浆，财政大臣还当众烧掉了一部分档案。然而，档案的副本早已送到了王室财务纪事官那里。而且，由于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原因，这些副本从未被销毁。更重要的是，没人会忘记所得税已被证明是提高税收收入的一种切实可行的手段，政府当然更不会销毁档案。

《拿破仑战争》（2002）剧照。

战争的真正代价：永久的债务

没有什么比庞大的税收体系和巨大的国家债务更能在这个国家造成死亡般的麻木。

——威廉·科贝特（William Cobbett），宣传册制作人（1763—1835）

拿破仑战争使英国的国家债务增加了6亿多英镑。它的花费是前四次战争总和的3倍。所得税的引入确实减少了政府对贷款的依赖，但仍然有超过一半的政府支出是通过举债来实现的。

1853年，英国首相威廉·格莱斯顿试图辩称：“如果早前就有足够的决心来征收所得税，那么我们现在的债务就不会存在了。”他宣称，“债务累积给这个国家带来的巨大负担和巨大危害”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并提供了可靠的数据来支持他的论点。

《肖申克的救赎》（1994）剧照。

但是，如果纳税人能直观地、即时地感受到这场战争的代价，那么它就不可能发生。仅靠税收不足以覆盖这巨大的成本，因为有钱有产的阶级不会支持征税，而中产阶级和穷人没有能力缴税。其实，格莱斯顿本人将税收视为对战争的一种制约。“政府的收入有限，却必须年复一年地应付战争所需的开支，这对于战争来说是一种有益的制约。这种制约能让政府思考税收存在的意义，并让他们权衡预期利益的成本。”政府债务和放弃金本位制帮助英国解决了危机，并掩盖了真正的成本。它们和所得税一起，为英国人赢得了战争。

颇为讽刺的是，法国在这段时间里仍然使用正统的复本位制。由于革命前的肆意挥霍，法国失去了信誉。英国在财政廉洁方面有更好的纪录，且英国议会有一个公开的预算程序，这意味着英国能以低得多的利率借款，同时还可以征收通货膨胀税。威廉·科贝特写了一本名为《纸币对黄金》的书来抨击这种手法，并强调了健全的金本位货币的必要性。后来，他因为批评政府而身陷囹圄。

举债容易，战争也就不难了。亚当·斯密早在半个世纪以前就提出了与格莱斯顿类似的观点：“通过贷款来筹集军费的制度，是对民众进行了大规模、系统性、持续性的欺骗。这样的做法贻害无穷，因为人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是，为了让科贝特和其他批评者噤声，政府对出版物、宣传册、宣传内容及其印刷纸张征收了更高的税费。这些出版物的目标读者是劳动人民，但重税使它们的价格，尤其是在各省，超出了目标读者的承受能力。这些被称为“知识税”。

拿破仑战争的债务和应付的利息实际上给英国人民带来了长期和巨大的负担，给接下来的50年带来了巨大的困难。19世纪上半叶，工人阶级的处境和以往一样糟糕。迪斯雷利（Disraeli）宣称，当时英国的农奴比诺曼征服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要多。在研究工业革命对工人阶级的影响时，社会历史学家约翰和芭芭拉·哈蒙德计算出，一个收入为22英镑的工人在生活必需品上支付了11英镑的间接税。难怪那么多人逃到美国去寻找更好的机会。19世纪制造业重镇的经济发展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从而减轻了民众负担。但是，如果没有皮特的债务，该世纪早期的贫困会减少多少呢？

当威廉·皮特于1806年去世时，人们发现他自己也有超过4万英镑的债务，他的仆人们多年来一直在偷他的东西。他对自己的财务状况和对国家的财政管理一样粗心大意。

1842年，所得税刚被废除不到26年，罗伯特·皮尔爵士的第一个预算报告中就再次提到了所得税。

皮尔面临着两个紧迫问题：一是英国经济衰退，二是上届政府增加了750万英镑的预算赤字。皮尔认为，英国需要更多的税收来产生更大的收入，他的解决方案是恢复所得税，税率为3%。这是一项临时措施，一旦政府实现收入平衡，所得税就会立即撤销。如今175年过去了，我们仍在等待它撤销的那一天。

《肖申克的救赎》（1994）剧照。

所得税的效力决定了它是否会被废除。即使对皮尔来说，这项税收也比预期多带来了50%的收入。威廉·格莱斯顿于1853年成为英国财政大臣，当时他也决心废除所得税，但高额的国债让他别无选择。格莱斯顿不喜欢所得税。他说：“它所需的私人财产调查是最严重的劣势之一，而它所引发的欺诈行为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罪恶。”但是，他还是屈服了。1854年的克里米亚战争使局势恶化，到1860年时，政府更加依赖税收。格莱斯顿说：“要是我们的开支能继续保持不变，或者在1853年以前的25年里仅以缓慢而难以察觉的速度增长，那我们现在就可以省掉所得税了。”

在1871年的大选中，格莱斯顿和迪斯雷利都反对征收所得税。迪斯雷利获胜了，但所得税却保留了下来。格莱斯顿认为，“公共支出”和政府“放弃节俭精神”是所得税得以保留的罪魁祸首。

1875年，所得税成为永久性税收。

本文节选自《权力的钥匙：世界税收史》，部分小标题为摘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作者/[英]多米尼克·弗里斯比

摘编/何也

编辑/何安安

校对/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