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翠克丝·波特：事情糟糕透顶的时候，正是开始好转的时候

在大众的印象中，毕翠克丝·波特（Beatrix Potter，1866年7月28日－1943年12月22日）是一位富有生命力的女性。她健行于英国湖区农场中，面庞红润宽阔、眼神坚定温和。她经营料理超过4000英亩的农田，还有无数牲畜、动物，并在去世后把一生的积累都捐赠给了国家信托组织。也是这样一位女性，自费出版《彼得兔的故事》，开启了儿童文学的新时代。

毕翠克丝·波特。（图源：彼得兔官网）

但在创作出《彼得兔的故事》、搬到湖区生活前，波特是位敏感、受都市生活压抑、被新贵族规则束缚的女性。少女时期的她厌恶伦敦、体弱多病，还发明了一套密码，写没有人看得懂的日记。

或许波特少女时期的痛苦正来自于强烈的想要走出自己的路的意愿。在“毕翠克丝·波特协会”（Beatirx Potter Society）的网站上，写着这样一段话：“毕翠克丝·波特远超前于她的时代。作为一位维多利亚－爱德华七世时期的女性，在邱园做科学研究、出版自己的书、卖明信片赚钱，或者成为在湖区买土地的女商人，都是几乎不可能的。但波特实现了以上全部。”

《寻找比得兔》，［美］玛尔塔·麦克道尔 著，程卓 译，新星出版社，2018年4月。

《彼得兔的诞生》，［英］莎拉·格里斯特伍德 著，邵晓丹 译，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8年9月。

“这是我不喜欢的出生地”

波特小姐是个专注的儿童绘本作家，她总是会在很小的事情中浮想联翩，构思出精彩的动物角色和故事。她又具有敏锐超前的市场感知力，很快就把原创的彼得兔形象与日常生活中的物品相融，从而创造出非凡的商业价值和成功！她热爱大自然，极力维护大自然的美，保护了一个又一个农场；成为了不起的园艺师，打造了生机勃勃的花园。她把这些都捐赠给国家信托，最后这些地方建成了湖区国家公园。

9岁时，波特画下穿着衣服在冰上玩耍的兔子。（图源：《彼得兔的诞生》）

1866年6月28日，星期六，毕翠克丝·波特出生在伦敦博尔顿花园，晚年，听说这座花园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一颗炸弹摧毁，她说这是“我不喜欢的出生地”。实际上，这也是她40岁前大部分时间的家。

小时候的波特，几乎都是一个人在玩，因为她的家人害怕她受病毒感染，不允许她与别的小朋友玩。1872年3月，她的弟弟伯特伦出生，波特终于有了陪伴。她和弟弟终生都是最好的朋友和盟友，彼此欣赏。

儿时的波特与弟弟。（图源：《寻找比得兔》）

波特的家族是英国工业时代大环境下白手起家的新贵族，但她本人因为父母的疏忽，并没有得到非常多的关爱。不过，因家境殷实，她的父母给她请了家庭教师。因此，波特接触了画画，这份一技之长日后为她实现了梦想。

波特和很多小孩子一样，热衷于在花园中玩，向往大自然的小动物，喜欢收集小玩偶和小玩意儿。波特没去上过学，但一直有家庭教师教她礼仪和语言。很明显，比起同样出生在伦敦的孩子，波特对于美好的乡村生活期许感是超乎寻常，她内心住着一位乡村女孩。

书籍伴随着波特的成长，她四岁的时候，有人送她一本爱德华·利尔的《荒唐书》，后来利尔的《猫头鹰和小猫咪》激发了她的想象力，她长大后的很多年写了《小猪鲁滨逊的故事》（1930年）。六岁的时候，别人送她一本刘易斯·卡罗尔写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坦尼尔的插图让她深深着迷。还有她终生都喜欢读的《圣经》。

波特小姐比起同龄女孩体弱多病，时常患上流感，也会昏厥，甚至因为风湿热而不得不剪去头发，这让她有些难堪和害羞。

少女时期的波特。（图源：《彼得兔的诞生》）

但是，童年也有快乐开心的时刻，比如每年夏天在乡村的避暑生活。后来，她自己写道：“城里的孩子通常比乡下出生的孩子更喜欢乡村的美丽。我和弟弟出生在伦敦，因为我父亲是那里的律师。但我们的血统——我们的兴趣和我们的欢乐在北方乡村。”

童年的她最喜欢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祖父母在卡姆菲尔德的家，她说那是她“世界上最喜爱的地方”。她后来写道：“耳边回响着时钟稳定的滴答声，空气中满是刚割下来晾晒的干草味道，还能依稀听到远处农场的声音，让人觉得生活惬意、富足，作为有力保障的财产也取之有道、用之有度……”。另外一个地方，就是苏格兰泰河西岸的道尔盖兹，她称这儿是她“甜蜜的家”。在这里，她与动物之间有了近距离的接触，她和弟弟养了各种各样的宠物，同时她也爱上了摄影和绘画，相机和水彩笔成为她记录身边世界的方式。

苦闷的少女和开始显露的天赋

少女时期的波特埋怨过自己的“笨拙”。她曾比喻自己像一头牛，感到自己十分笨重、做不好事情。但她显然有自己擅长和喜爱的事物。虽然在波特的笔下，她与父母的关系没有那么亲密，但是父母让他们姐弟养过各种各样的动物：松鸦、刺猬、大老鼠、蝙蝠、松鼠、小老鼠、猎鹰、小戒指蛇、栗色马……还有好几窝兔子。

刚刚八岁的波特就能画出毛毛虫，一年后，她就能够画出穿着夹克、带着红围巾的兔子拉着雪橇在冰上玩耍的场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她已经可以轻松地用钢笔、铅笔、水彩颜料等各式各样的美术工具，画出像样的作品。但那个时候的波特脑海中还没有要写出系列故事的想法。

1882年对波特来说意义非凡，因为她发明了日记代码。大约从14岁到30岁，波特用代码写日记。像大多数青春期的女孩一样，波特害怕被看见、被关注。她在日记里写道：“心情起起落落，今天一直心情不好，现在头脑一片空白，此刻我感到格外的虚无缥缈。事情总是没完没了吗？这就是成长吗？”

波特的信。（图源：《彼得兔的诞生》）

尤其是弟弟去上学的日子，波特更孤独了。相当长的时间里，她都在和安妮小姐学画画，也正是在给安妮小姐病中的孩子写信时，波特创作出彼得兔的故事。但是，这个年龄的波特和安妮小姐相处得并不融洽，常常因为看待自然和艺术的观点不同而产生分歧，但是波特总会坚持自己的观点。

17岁，她在日记里写道：“我用于画画的时间越来越多……我只能安心画画，其他什么事都做不了。我失去了对一切的耐心。”在波特18岁那年，安妮小姐结婚，波特也结束了绘画的学习。此时的波特非常不安，在1885年新年前夜，她写道：“为什么一个人不愿意给过去的一年告别？并不是因为这一年过得很愉快，而是因为害怕来年——我特别害怕未来。”在青春期，波特经常生病，而且掉发严重，绘画成了唯一能令她安宁下来的事情。

努力工作，

寻找自己的价值

很多年后，波特宣称自己都看不懂代码日记，但一个有心人莱斯利·林德揭开了代码之谜。他从小就喜欢波特的作品，想更多了解这位作家。从1945年开始，他开始收集各种和波特相关的照片和艺术品，大大小小加起来有2000多件。他还花了很多时间研究代码，但代码太复杂了，他一度想要放弃。但是1958年复活节后，林德终于破解成功。他又花了5年时间，翻译了20万字。这本日记在波特小姐诞辰一百周年（1966年7月）出版。

《波特日记》原版封面。

在波特的日记里，我们读到了一个女性漫长而曲折的成长史。在巨大的痛苦和压抑中，波特一直在探索如何成长——努力工作，实现自我价值。她说：“我只是为了取悦自己而编写故事，因为我从未长大。”

波特在这些年愈加关注菌类植物，尤其关注菌类植物是如何繁殖的。每一个避暑的夏天，地上的菌类如星罗棋布般生长出来。波特在日记里写道：“我自己在放大镜中看不出什么神秘的东西，真菌从菌丝开始生长，而不是直接从孢子生长，菌丝从落在富有养分的泥土里的孢子中长出来。”波特小姐想要揭开这些谜团。她一直非常认真地画菌类植物，希望有朝一日能让菌类出现在书本中。她说在所有事物中，菌类植物是最难画的。她希望自己能成为这一领域的专业学者绘画师，但是却遭到林奈学会的“无礼对待”，她的论文也没能发表。

不过，在波特诞辰一百年时，林奈学会公开承认波特当年提出的理论是有价值的，而波特画的菌类植物也被当作学习资料使用至今。为了让自己的花园更美，波特成为了专业园艺师。尽管她终生都未离开过英国，她的花园里却汇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植物。对植物的热爱对波特的创作有重要的影响。她不仅让众多动物成为绘本主角，还把许多植物加入了绘本中。读她的故事会发现，花卉、蔬菜、水果都是重要的元素。为了让绘本更好看，她把四季中的花卉都画进了绘本里。被她画得最多的是蔷薇，因为蔷薇是花园里开花时间最长的花。在《彼得兔的故事》里，她画了天竺葵、旱金莲、洋甘菊、卷心菜、胡萝卜、洋葱，莴苣、豌豆……在《松鼠金坚果的故事》里，她画了山毛榉、枞树、榛树、橡树、松树、李子树、樱桃、板栗、草莓……在《梦幻篷车》里，她画了77种植物花卉、蔬菜、水果，简直是英格兰北部野生花草的目录清单。波特曾写道：“季节更替，时间流逝，而我有我的这些故事伴我同行，与我对话。”

在她二十四岁时，一家出版社印刷了她参与设计的圣诞节贺卡，并贴心地提出，以后波特若有创作书籍的打算，出版社可以考虑出版她的作品。不过年轻的波特并没有第一时间就写童话故事，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拥有的巨大天赋，更不知道自己可以改变英伦乃至欧美的童书市场。

自费印刷，

出版《彼得兔的故事》

波特身处城市，却总是怀念乡村天真浪漫的生活，她想念摘果子，想念村子中的小动物，想念在湖泊里划小船赏景。

在志同道合的环保主义者朋友的帮助下，波特小姐将在信件中写给孩子们的关于兔子的故事整理成了书稿，投给了出版社。但出版社接二连三地委婉拒绝了她的投稿。波特小姐没有放弃，而是选择自费出版，并敲定了这本亲子共读书的最终大名——《彼得兔的故事》。

彼得兔的故事最初的版本写于1893年9月4日。家庭教师安妮的长子诺埃尔·摩尔被疾病所困，波特写给他一封画有四个兔子的故事的信，信中这样写道：

亲爱的诺埃尔：

我不知道给你写些什么，所以我打算跟你讲一个四只小兔子的故事，他们的名字是弗洛普西、莫普西、棉球尾巴和彼得。他们和兔妈妈住在一棵高大的枞树下的沙洞里，那里是他们的家。

“亲爱的小宝贝，”兔妈妈对他们的孩子们说道，“现在，你们可以到田野里去玩，也可以顺着小路溜达，但是千万不要跑到麦克古格先生的菜园去。”

在书里，小兔彼得没有听妈妈的话，他潜入麦克古格的院子，偷吃里面的生菜、蚕豆和萝卜，然后趁还没被捉到，逃之夭夭。

《彼得兔的故事》插画。（图源：《彼得兔的诞生》）

1901年12月16日，《彼得兔的故事》首印迅速卖空，这只名为彼得、总是穿着蓝色外衣的小灰兔子正式一蹦一跳进入了大众的视野。在次年1902年2月加印后，很快有出版社愿意接手出版《彼得兔的故事》，并提议将书中插画改成彩色。就这样，彩绘版的《彼得兔的故事》出版于1902年10月，当年就印刷了2.8万册，一年内印刷了六次。

波特笔下的故事温馨感人，但她也出于科学严谨的态度，实事求是地写出小动物们在人类社会中生活的真实性。比如彼得兔的爸爸就是因为没有听从彼得妈妈的忠告，成了人类餐桌上的兔子馅饼。接近现实的描写突显了彼得和农场里其他小动物们的聪明机灵，并区别于现在孩子熟知的宠物兔——故事里的兔子们是自然中的兔子，而非人类的宠物。这些视角更激起孩子们的好奇心，完成了故事阅读与科普教育的完美融合。

创作带来的爱情

和猝然的离别

波特的才华在彼得兔的出版后大放异彩，她如此引人注目，自然也吸引了出版《彼得兔的故事》的沃恩出版公司的产品经理诺曼·沃恩。诺曼·沃恩是这家家族出版公司的三兄弟中最小的一位，也是一位单身汉。他负责波特创作的图书的出版工作，和波特小姐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同时，波特和诺曼的姐姐米莉也建立起终生的友谊。

波特小姐很喜欢自己创作的《格洛斯特的老裁缝》，这个故事缘起自1901年圣诞节的一封写给诺埃尔·摩尔的信。波特告诉对方，自己要写一个全新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在格洛斯特郡听到的真实的故事——至少老裁缝、背心和那一句“线用光了！”都是真实的。在书里，波特创作了一群来报恩的小老鼠，帮助老裁缝完成了工作。

《格洛斯特的老裁缝》插图。（图源：《彼得兔的诞生》）

1903年，沃恩公司出版了这本书，同年还出版了《松鼠金坚果的故事》。波特和诺曼之间总是可以坦率真诚地交流，波特愿意把自己内心所想所思，尤其是商业上的想法一清二楚地告诉对方，诺曼也愿意奉上自己专业的建议。他们之间彼此欣赏，在图书的创作和出版的过程中深谙对方的心意，是很好的合作伙伴。

1904年波特继续创作了《小兔子本杰明的故事》和《两只顽皮小老鼠的故事》。《两只顽皮小老鼠的故事》灵感来自诺曼·沃恩，他很有做手工的天赋，给自己的侄女温妮弗雷德做了一个精美的玩偶小屋，里面从装饰到家具一应俱全。

1905年2月，她同诺曼聊到《渔夫杰里米的故事》的初步构想，她写道：“我怕你不喜欢青蛙，不过加上了水上忘忧草和水莲之类的画面就好看了。”这段时间，他们几乎天天通信。6月，波特写道：“我希望另一本书也能在夏天前准备就绪，这两本书陪我们度过的这些时光，我总是在结束时觉得怅然若失。”他们日渐亲密无间，1905年7月25日，波特收到了诺曼的求婚信，她又惊又喜，即使父母反对她嫁给一名商人，波特还是义无反顾，悄悄与诺曼私下订婚。他们还约定，要打造出属于他们自己的花园。但花园并没有建好，花也没有开放，波特珍惜的幸福就戛然而止。

波特的未婚夫诺曼死于一场突发的白血病，突来的悲痛使她手足无措。她只来得及设想她要在爱人的墓前要种下什么花。波特的余生一直戴着诺曼送她的订婚戒指，还有他的雨伞。想必她一直没有忘记诺曼，没有忘记诺曼对她创作的支持。

诺曼去世两个月后，波特果断用自己的版税和一位亲戚去世分给她的遗产，买下丘顶农场。她的选择让她得到了真正的独立。虽然很多村民都觉得波特的出价过高，买下丘顶农场有些不值，但不妨碍波特沉浸在得到自己的花园的憧憬中，她亲自重新设计了花园、扩建房屋。重整她的第一座花园让波特慢慢忘却了一些未婚夫诺曼去世带来的痛苦。

1913年的毕翠克丝·波特。（图源：Smithsionian Natural History Museum－KRT／Newscom）

1905年，毕翠克丝·波特，这个反感大城市交际的都市人，终于从伦敦光明正大地搬到了英格兰的湖区乡村长居。四十岁的她仍保持单身和清醒聪明的头脑，在自己亲手打造的丘顶农场中继续着她那影响深远的童书创作。

撰文/林青溪

编辑/王铭博

校对/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