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都说汤显祖是东方莎士比亚，却不说莎士比亚是西方汤显祖？

引言：

汤显祖是明朝成就最高的戏曲创作家，同时代的戏曲理论家王骥德曾对其做出“可令前无作者，后鲜来哲，二百年来，一人而已”的至高评价。自“临川四梦”问世起，对汤显祖作品的研究就从未停止过，如今更是发展出了专门的“汤学”。

近年来在评价汤显祖之时，时常会出现“东方莎士比亚”这个“派生词”。初看之下，这似乎是对汤显祖的一种肯定。毕竟莎士比亚是西方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作家，而“宁愿失去印度也不愿失去莎士比亚”也早就成为了一句英国俗语。不过，稍作分析则不难发现，“东方莎士比亚”这一貌似光辉的称呼背后存在诸多问题。

一、“东方莎士比亚”这一称呼背后的问题

第一，汤显祖生于明嘉靖二十九年，换成公元纪年的话是公元1550年，莎士比亚则生于公元1564年。也就是说，汤显祖比莎士比亚大14岁，莎士比亚其实是汤显祖的后辈，用一个后辈来凸显自己的成就，对汤显祖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因为，一般只会用前辈文人来凸显后辈文人，如李杜之后有小李杜，如陆游被称作“小李白”。

第二，只听人称汤显祖为“东方莎士比亚”，却未曾听人称莎士比亚是“西方汤显祖”。诚然，莎士比亚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文学的集大成者，对英国乃至整个西方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但不容忽视的是，汤显祖所代表的主情文学思潮在中国文学史亦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汤显祖产生的影响之所以不如莎士比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莎士比亚之前，欧洲已经经过两百年的人文思想启蒙，之后又有启蒙运动，而明朝人文思潮则被扼杀在了摇篮之中。也就是说，不能单从所谓的“影响”而认为谁高于谁，应回到文本和具体历史情境中。

当然，汤显祖和莎士比亚确实具有可比性。两人不仅生卒年相近（同年去世），在创作思想和创作手法方面亦较为接近：莎士比亚是人文主义文学的集大成者，汤显祖则是心学影响下的主情文学的奠基者；莎士比亚擅长取材于历史，汤显祖的剧作亦是取材于前人传奇及话本。此外，两人在戏剧形式、语言及结构方面所做的革新亦都具有“近代性”乃至“现代性”。

不过，“东方莎士比亚”这一称呼却将二者置于一种不平等的语境中，在这种语境中还派生出“美国莎士比亚”、“非洲莎士比亚”等等，此时莎士比亚成为了一个判断标杆，而汤显祖却只是一个判断对象。那么，这一称呼是由何人提出的，又为何广为大众接受呢？

二、“东方莎士比亚”这一称呼的由来及实质

1.汤显祖和莎士比亚之间的比较研究

“东方莎士比亚”这一称呼并非中国人提出的，亦非欧洲人提出的，而是从日本人的著述中演化而来的。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在昭和五年（1930年）出版的著作《中国近世戏曲史》中有如下表述：

显祖先于英国莎翁十四载而生，迟莎翁一年而殁（此处有误，两人实际上是同一年去世）；东西曲坛之伟人，其世相同，亦可称一奇矣。如我近松翁，后显祖百有三年而生，即我曲界伟人，后出于彼一世纪也。

青木正儿在论及汤显祖之时将之与英国的莎士比亚及日本的松门左卫门并举，称他们为东西方曲坛的“伟人”。值得注意的是，青木正儿并未以谁当成标杆，在他的表述中汤显祖和莎士比亚的地位是平等的。不过，青木正儿的这一表述揭开了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比较的序幕，此后中日有诸多学者对二者进行了比较研究。

在日本的青木正儿、岩成秀夫及我国的徐景深、赵朔方等学者的比较研究中，都未明确出现“东方汤显祖”。这一称呼起于何时何处已很难考证，况且很可能起于民间的商业推广。唯一能确定的是，“东方莎士比亚”之称源自汤显祖和莎士比亚之间的比较研究。此时还存在一个重要问题，为什么称汤显祖是“东方莎士比亚”，而不说莎士比亚是“西方汤显祖”？

2.“东方莎士比亚”称呼的实质

前文已经指出，“东方莎士比亚”这一称呼以莎士比亚作为判断标杆，将汤显祖作为判断对象，制造出了一种不平等的语境。事实上，这种不平等的实质是东西方文化话语权力的失衡。近代中国在西方坚船利炮的冲击之下，被迫走上了学习西方文化之路。这对我们来说当然具有进步意义，但也留下了“西方文化霸权”的问题。

早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王国维就曾在《论新学语的冲突》中对西方话语入侵的问题提出了担忧：

夫言语者，代表国民之思想也……十年以前，西洋学术之输入，限于形而下学之方面，故虽有新字新语，于文学上尚未有显著之影响也。数年以来，形上之学渐入于中国，而又有一日本焉，为之中间之驿骑，于是日本所造译西语之汉文，以混混之势，而侵入我国之文学界。

“东方莎士比亚”这一称呼，其实就是西方话语入侵并形成文化霸权的典型体现。使用这一说法的人往往是出于好心，是为了借助莎士比亚的名望提升汤显祖的地位。但问题是，将汤显祖比附于莎士比亚恰恰折射出了一种文化不自信。换言之，汤显祖非要借助莎士比亚之名才能被世人认可？

结语：

近现代中国文化确实受欧洲影响极深，我们称鲁迅有“托尼思想”，称朱湘为“中国济慈”，称王小波为“东方卡夫卡”，这些都是没有问题的。但汤显祖可没受到莎士比亚半点影响，况且本身还比莎士比亚年长，硬是将汤显祖称为“东方莎士比亚”，汤显祖本人绝不会感到荣耀，只会感到耻辱。

参考文献：

王国维《静庵文集》.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版青木正儿《中国近代戏曲史》（王吉鲁译）.中华书局.20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