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起深山里的灯 一座为陪伴而建的乡村图书馆

发布时间:2023-04-23 17:46:32 发布人:hao168

山里下雨了,四周雾蒙蒙的,看不清物体的形状,山顶也被白色笼罩,仿佛有人用大刀拦腰削去了一半。这里总是很安静,只能听见飞鸟的歌声,以及风穿过山谷时发出的微弱声响。野花点缀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泥土混合着青草

山里下雨了,四周雾蒙蒙的,看不清物体的形状,山顶也被白色笼罩,仿佛有人用大刀拦腰削去了一半。这里总是很安静,只能听见飞鸟的歌声,以及风穿过山谷时发出的微弱声响。野花点缀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泥土混合着青草的味道冲进鼻腔,恩施深山里的春天,就快要过去了。

除了这几场雨,其他时候都很热。初夏已经在预演,谭家玥正忙着张罗即将到来的周末读书日活动。汗从他的额头上往外冒着,午后的阳光烤得他两眼发酸,他眼角的褶皱更深了。谭家玥来自湖北省恩施市新塘乡木栗园村,2021年,他把自家老屋改造成一座乡村图书馆,免费向村内及周边的孩子们、村民开放。两年过去了,这座图书馆至今仍在修缮,不断开辟的功能区,承载着谭家玥和留守孩子们对家园的美好想象。

家玥的乡村图书馆。受访者供图

单调的山村生活

落差800余米的峭壁之上,盘旋着七段“之”字形公路,像一条飘带缠绕山间。这是新塘乡木栗园村前的一条“壁挂天路”,因为它的走红,连带着木栗园村也有了名气。超过4公里长的险峻陡峭,在网络上吸引了不少游客前来打卡,顺便走进小村里歇脚,买点儿村民自产自销的农产品,城市年轻人新潮的打扮,为这个寂寞的村庄带来生机。

可这总归是深山里的村子,四周都是山,几个村组之间距离甚远,从村的东边到西边,至少要两个小时车程。“以前,这里穷得连公路都躲开修。”木栗园村的交通闭塞,过去的村民要去镇上赶集,就得肩挑背驮地从山崖上走下来,扯住树根或杂草,避免摔下山。直到二十世纪末,壁挂公路终于修成通车,村民的生活才从徒步和危险中逃脱出来。

谭家玥的老屋是一座土家族吊脚楼,依山因势而建。受访者供图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去那几样特别的“不便”,山村生活就是单调的。

谭家玥高中毕业后,就完全离开了这里,家里的老屋空置许久。谈起对家乡的印象,他的回答是,普通的地方住着普通的农民,人们以山为家。

“后来社会发展,能走出去的年轻人百分之百不会回来。”木栗园村是一个土家族聚集的少数民族村,由于在历史上汉化较早,传统的民族服饰基本消失,现代的土家族服饰也都是各自研制的,款式和种类繁多。

谭家玥回到村庄后,每天晚上都会在短视频平台上直播唱歌,唱歌的时候他总是穿着土家族服饰,流行的、乡土的他都唱,唱到土家族民歌的时候尤其认真。

人们只在白天劳作,每当夜晚降临,就会和大山一样陷入沉寂之中。木栗园村基础薄弱,缺乏支撑产业,男人大多出山务工,妇女则在家里守着几分耕地和老人小孩。谭家玥说:“老人和小孩的生活时间表很明确,除了吃饭睡觉和上学,什么事都干不了。”

没有什么比无聊更会消磨一个人对生活的热情。

山间的风,飘摇的树,以及秀丽壮阔的山,到了留守村民的眼里,不过是衣服上粘着的一颗米粒而已。他们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循环中计算着分和秒,时间好像越走越沉重。

又是一场雨,让谭家玥从四处收来修缮图书馆的木条受了潮。因为天黑的关系,恼人的飞虫失去光源,就此作罢。此刻的屋外很是安静,甚至能听见昆虫啃食植物根茎发出的沙沙声。谭家玥停下手上的活儿,他当天的修缮工作已经完成了。

灯光下的乡村图书馆。受访者供图

孤独的星星

大山里的夜是没有光的。

把放学的孩子接回家,吃过晚饭,村里的一天就算过完了。谭家玥表示,人们并不擅长在夜晚开灯耗电,而是选择早早休息。于是,村庄被吞噬在大山的黑暗中。

春雨将空气中的浑浊带走,使得夜空中的星越发明亮起来,数星星,可能就是木栗园村留守儿童们少数游戏之一了。村里的留守儿童,年龄一般在十岁上下,都是上小学的年纪。他们的父母外出打工,大多都在沿海地区,一年里,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孩子们在乡村图书馆画画。受访者供图

孩子们大都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年长的老人自然不知如何与孙辈相处,光是顾好生活起居,就已经花费足够多精力了。而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总是好奇地盯着世界,成人世界生活匆忙,如同一趟呼啸着穿山而过的火车,扬起的灰便落在孩子们红扑扑的脸蛋上。

手机,看似给这种生活松了绑,却带来另一个窘境——

留守儿童们被“困”在手机里了。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副教授夏柱智曾在一次采访中提到,调查显示,有40.4%的留守儿童有专属手机,主要用途为刷短视频和玩游戏。他在采访中说:“对留守儿童、乡村儿童而言,他们在技术编织的短视频和游戏网络中一再沉沦,比例很大,速度很快。”

木栗园村里的孩子们也表现出这样的现实,在谭家玥返乡的观察中,留守儿童们被家长丢给爷爷奶奶,而后又被爷爷奶奶丢给手机和电视。谭家玥说:“他们就像被抛弃了一样,不上学的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相比于居住密度大的村庄,木栗园村的留守儿童们更加孤独,他们甚至没有邻居,去到同学家里可能要翻过两条山沟。就像各有运动轨迹的天体一样,如果没有特定条件的作用,就无法相遇。在这里,每一个留守儿童都是一颗孤独的星星。

谭家玥试图消除这种无声的孤独,于是,一座乡村图书馆出现了。

乡村图书馆里,书架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图书。受访者供图

住在吊脚楼里的中年人

这座乡村图书馆是在谭家玥老屋的基础上改造而来,建在木栗园村小学的附近。木栗园村小学有12名学生,6名老师,只分设三年级和六年级,为附近的几名学生提供课堂。谭家玥说,图书馆开放后,孩子们平常放学和周末都会过去消磨时光。

显然,十余名学生并不足以支撑谭家玥做这件事。村里的孩子除了到木栗园村小学上课外,还有的依靠爷爷奶奶接送,跑到乡里、镇上的学校去上课。谭家玥粗略算了下,建一座乡村图书馆,至少可以让周边村庄合计共超过五百名留守儿童受益。

谭家玥今年45岁,在返乡之前,他是一名歌手和演艺公司签下的主持人。“我在外摸爬滚打十二年,一直想等到有经济条件了就为家乡做点事。”谭家玥没有等到有足够经济基础的那天,一场疫情打乱了他的生活节奏,他开始静下来思考,自己究竟在追寻什么。

谭家玥。受访者供图

“生活状态的改变,让我有了时间,我想,既然这样,就干脆去做。”原本,谭家玥的想法很简单,一间小书屋,有一些流动的书籍,容纳几个人就足够。可在执行的过程中,他的“野心”变大了。“在改造的过程中,我发现书籍对于乡村留守人口的吸引力其实并不大,需要通过一系列活动的举办,让他们养成与书相处的兴趣。”

一座超过600平方米的乡村图书馆盖出来了。

谭家玥的老屋是一座土家族吊脚楼,依山因势而建。谭家玥把一层设计成作业、手工的空间,二层视野开阔,通风良好,则用来做成阅读室。他说:“我们的改造是持续进行的,随着对孩子们和村民需求的了解,我再划分更多功能区域,方便使用。”

乡村图书馆从改建到初次投入使用,花了七个月,二十多万。这对于谭家玥来说,几乎用掉了他全部的热情。谭家玥的热情,换来了八千多册书籍,以童书、绘本和经典小说名著居多。这些图书大都来自社会各界的捐赠,足够孩子们看很长一段时间。

志愿者们在院子前整理图书。受访者供图

谭家玥干脆搬回了村里,住进了图书馆,在村民的眼中,他就像一个“失业的中年人”。“混这么久了,一辆车都混不到。”从恩施市区到乡镇需要开车80公里,而从乡镇再到村委会又有10公里左右的路程。“大概要三小时,从镇里到村委会的面包车一天只往返一次。”

谭家玥没有车,为了维持图书馆日常管理和进一步改造费用,他时不时要到市里接些活动,当婚礼主持,一场1200元,一个月最多能做十余场。乡村图书馆进一步改造的费用,就是这么来的。谭家玥总是赚一点,用一点。他说:“虽然我的图书馆改造进度很慢,但是慢慢来,总会有做成的那天。”

一开始,村民根本不知道这个“突然返乡”的邻居在干些什么,后来,却成了图书馆的常客。村里的老人对这个中年人有了改观,遇到手机使用等电子问题,都会直接来图书馆找谭家玥解决。“村里老人遇到问题都不去村委会了,都来我这儿,我也很开心能够帮助他们。”

渐渐地,谭家玥意识到,乡村图书馆可能不只为读书而来,它承载着更重要的功能。“留守村庄的人,时间很多,也很漫长,把图书馆开进村庄,是为了让他们有一个可以呆的地方,并在这里找到人交流。”

成为“亲切的朋友”

图书馆的功能性意义在乡村得以延展,谭家玥会定期在周末举行活动,大大小小,从开年到现在举办了五六场。活动的主题多变,比如共读一本书、手工课、绘画启蒙等,有不少家长会在周末把孩子送到图书馆来参加。

谭家玥说:“平常小孩子要上课,放学时间加上回家路程,可能就天黑了,所以主要是周末人来得多,周边的孩子们周末是没有地方去的,正好我们举办这些活动,可以把他们吸引过来,但有些时候因为距离太远,来的人不多。”

图书馆的开放时间为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平常来得多的就是家住附近的几个孩子,到了周末,孩子就会多不少。“有百分之七十的孩子,是因为路程和交通的原因才来不了的,这一点我还在想办法解决。”谭家玥可以想象的是,那些苦于路远,无法来到图书馆的孩子们,周末是如何冗长且乏味。

孩子们和志愿者卢海生在图书馆前合影。受访者供图

阿妹住在木栗园村,她的家距离图书馆不远。阿妹的妈妈因为生病,无法自理生活,父亲早早外出打工,只剩下她和奶奶住。情绪敏感、争强好胜,这是谭家玥对她的第一印象,他知道,当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满口脏话时,就是大人的教育出了问题。

“阿妹喜欢来图书馆找志愿者们玩,她也不去看书架上的书,就想要志愿者们陪着自己。慢慢的,阿妹改掉了满口脏话的毛病,性格也比之前温和了不少。”谭家玥谈起阿妹,不忍过多批评,他口中的志愿者,基本都是从全国各地招来的大学生,陪伴孤独的孩子,是他们最主要的志愿任务。

志愿者们。受访者供图

也有喜欢看书的孩子。谭家玥说,有名和妈妈回村照顾老人的小男孩,很喜欢看书,一坐就是一整天。“他的脑子里就好像有十万个为什么一样。”有一次,谭家玥请来的志愿者里恰好有位深圳来的支教老师,负责给孩子们上写作创意课,这名男孩在课堂上写了一首诗歌,大意是,“我什么都不怕,我就是怕黑”。

山里很黑。

书本管理、馆内建设、陪伴活动等等,如山倒的工作让谭家玥手忙脚乱,于是,他在各个平台上发帖寻找来到村庄的志愿者,他提供吃住,志愿者们则辅导孩子作业,发挥自己的特长为孩子们带来一些特色课程。

小朋友在图书馆里写作业。受访者供图

信息像飞鸽一样透过网络发往全国各地,招募的帖子收到了不少人的回应,他们大都是大学生,来自各个省份,本着对留守儿童的爱护和对乡村发展的热情,走进谭家玥的图书馆。谭家玥介绍,现在基本能保证每天都有十几名志愿者在村子里。

春季到了,木栗园村好像又变得欢快了一些。卢海生,从甘肃出发,坐了23个小时的车来到图书馆,这是他今年第二次来木栗园村,正赶上万物生长的雨季,对于志愿活动要做的事他已经熟练不少。

“我学传媒类专业,所以就发挥自己的特长为大家拍拍照,把活动的过程记录下来,留住美好。”卢海生对木栗园村的印象,与从小生长在村里的谭家玥不同,他说:“这里的风很舒服,坐在图书馆里看书能看一整天。”

卢海生喜欢用相机把日常生活记录下来。受访者供图

上次,卢海生是二月来的,那时候还是冬天,冷空气从鼻腔中钻进身体,如果没有温暖的室内,很难坚持。卢海生回忆,整个二月里,只能看见太阳三四次。

“谁若没有坚硬的盔甲,谁必将遗为流离的倦客/也许今夜我们都将化身为幽谷里的星星/从某段茂盛的树阴底下经过/我们左手握着归途,右手握着光亮。”这是卢海生在木栗园村时写下的诗,大山里不同于城市的寂静,让他对生命有了新的感悟。

图书馆里,有位尤其黏卢海生的女孩晓晴。他们的相识,始于一个午后陪伴。“她跑来图书馆,告诉我想找人陪自己玩,但是其他志愿者恰好都在忙,所以我接下了她的任务请求,和晓晴在院子里玩了一下午。”

在交谈中,卢海生了解到晓晴的爸妈都不在身边,她和爷爷奶奶一起住,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周末可以到图书馆找志愿者。对城市和世界的好奇让志愿者们带着一种天然的吸引力,对孩子们来说,这些城里来的哥哥姐姐能带来许多山里没有的消息。

“他们会好奇甘肃是什么样子,大戈壁是什么样子,会想要去看大海,但是从来不主动提自己的父母。”卢海生在和孩子们的相处中,逐渐发现了孩子们敏感脆弱的情绪,“他们都很懂事,尤其缺乏安全感,我们很幸运能被他们当成亲切的朋友。”

深山里的灯亮了

今年开春,谭家玥的乡村图书馆又把修缮提上日程,这次的重点是改造第三层的空间,把房屋变成孩子们艺术作品、手工作品的展示厅。谭家玥说,把孩子们的作品展示出来,是为了提升孩子们的自信,看到活动之后的正向反馈。

在老楼前的空地上,是一小片菜园,几样常见的蔬菜长势喜人,这些都是谭家玥自己种的,作为平时时蔬的补充。一日三餐,都是谭家玥来做,早上六点到八九点志愿者们起床前,是唯一完全属于他的时间。在这个时间,他会用来写点主持稿,好应对那份唯一来钱的工作。

加上志愿者的生活费用,谭家玥一个月的支出在八千元以上,他不得不多跑几次商业主持活动,他说:“志愿者们都有各自负责的工作内容,大多时候都在图书馆里,我去市里的时候,他们也能把日常安排做得很好。”

为了节约开支,房屋的改造能用人工完成的,谭家玥就自己上手干。围栅栏,建房子,做农活,志愿者们也和谭家玥一起做,卢海生常常用相机记录大汗淋漓的谭家玥,他说:“谭哥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坚持的人,他是用情怀在不顾一切地做好事。”

4月22日,家玥的乡村图书馆举办了一场春日创意读书会,面向包括木栗园村在内的乡镇留守儿童开放,并提供免费午餐。这是谭家玥想出的办法,他说:“距离远的话,家里大人把孩子送来一趟就要一两个小时,如果我们提供午餐,孩子们就可以在这里呆得更久,那么家长自然也愿意把孩子往这里带。”

关于图书馆运营的畅想,谭家玥想到了很多很多,比如为解决交通问题的专线巴士,周末免费午餐,阅读花园的打造,骨感的现实也浇不灭谭家玥的热情。他说,这些说白了,都是钱的问题。“慢慢做,总会做到的。”

到了夜晚,图书馆里就没有小孩了。谭家玥和志愿者们围在一起吃晚饭,饭后就得准备线上的直播。点开谭家玥的直播间,总能听到他的歌声,常常是欢快的。他通过歌声吸引更多人进直播间了解乡村图书馆的情况,他说,多一个人知道,可能就多一份公益力量。

谭家玥设置了一个规则,通过与其他主播连线比拼人气的方式,换取一份孩子的午餐费用或者一本书,一般匹配到的主播都很乐意参与。

欢笑声中,夜幕降临,灯亮了。当黑暗吞噬大地,星空下的乡村图书馆更亮眼了。谭家玥的语气温和依旧,湿润的风穿过吊脚楼的木栏杆,撩动人们的衣襟,他们围坐在一起,作诗歌唱,守护小小的心灵。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阿妹、晓晴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陈璐

编辑 唐峥 校对 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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