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埃及的故事，是关于时间的传奇

2023年3月2日，《三联生活周刊》联合北京SKP，举办了一场名为“读懂古埃及：神话、信仰、爱和争论”的主题沙龙。活动特邀埃及学博士、中埃联合考古队队员 高伟，艺术史研究者、作家 张宇凌，并由《三联生活周刊》主笔 薛芃担任主持，聊聊那些关于古埃及的传奇故事。

本次推送，我们整理了一些现场的分享内容，以飨读者。

高伟

埃及学博士、中埃联合考古队队员

#用时间的视角看待古埃及神庙#

我们说到埃及神庙，它现在是正在修复的状态，那么不得不说到古代的时候它是怎么一个状态。我们现在只是尽量保存它最佳的状态，但是在古代它是要被使用的，是有明确的目的性的。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古埃及的神庙是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的，它可以根据信仰的变化、统治者的变化、或者哪怕是一个祭祀首领的变化而改变。

如果我们把神庙整个看成一体的话，你很难发现它有什么故事或者精彩点，无非就是几块石头垒起来。但是如果你想象它是一个在过去不断变化的状态，很多有意思的故事就产生了。

比如我们曾经考察的一座神庙，它有可能整面的背景是新王国时期的，这两尊雕像是新王国十八王朝时期有意摆到那儿的，但是考古人员发现，肩膀上刻的铭文又是十九王朝、拉美西斯二世的。种种细节就告诉我们，虽然这是眼前的一幅场景，但是它可能经历了若干时间、若干代人的叠加。

如果我们在神庙里走的话，就能直观感受到，比如说这面墙它是一种刻画的方式，但是顺着这个门走过去，在门框的位置也许就会看到不一样的刻工，或者是不一样的时代刻的不一样的内容，但是它们就紧挨着。如果大家有时间观念的话，就能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个是后刻上去的。为什么刻这个呢？问题和故事就随之而来了。

还有更明显的一点，就是可能在某一处的相邻位置或不远位置上，同样都是刻画的法老和神，法老戴着白冠，但是从刻画的方式、动作姿态、神态等细微处，都可以发现它们截然不同，这是考古工作者面临的最头疼的问题。

我们经常会遇到的情况是，大体看到的是同一个年代同样的东西，但是上面是另外一个时代或者另外的内容，完全不相关的内容，这上面刻的是一些代表神的符号，和下面没有任何联系，这个就是古埃及人非常喜欢的、常见的一种方式。他们在翻建或者新建时，会有意地把带有某种神性或者是值得传承的古代的东西，用在新建的建筑里面，这也是它时间的一个标识。

时间的刻度在神庙随处可见，但是还有另外一个角度：神庙难道单纯只是敬神供神的地方吗？

如果我们只看眼前矗立的石块，可能认为是的。但在古代埃及的建筑史上，不止是石头可以成为建筑的材料，最常用的其实还有泥砖，在距今5000年前都广泛使用。

所以当学者们复原古埃及神庙的时候发现，这里不光有专门为信仰或宗教服务的石头区域，周边还有很多为祭祀的信众提供生活保障的区域，比如说仓库、水源、小作坊等。如果你只把它单纯地想象成一个敬神供神的地方就太局限了。

从法老文明开始一直到终结，神庙在古埃及社会当中都是非常重要的公共机构，不仅为大家提供信仰的场地，而且还会雇佣一些农民来工作，甚至有打胜仗后掠过来的一些他国俘虏，由负责人带领着去种地或在作坊里面烧制一些东西。所以神庙是一个生活的综合体，从这个角度去理解、看待神庙的话，会丰富很多。

我们在某一片区域曾经发掘出一片非常平坦的泥砖铺成的地面，当时大家都在埋头刷土，把它刷出来就是土里找土。一些很有经验的埃及同事们非常善于做这个工作，他们把一整面平整的泥砖地面都清理出来了。地面铺得非常规整，还可以看到也许是墙或者门的痕迹，但是不知道是什么时期存在的。泥砖长约二、三十公分，每一块都铺得很整齐的话，在视觉上并不能第一眼看出来是什么。

正在分析猜测的时候，旁边过来一个埃及的同事说这上面有东西，因为他离得远就看得更清楚一些。然后我们就趴下去近距离再刷再看，果然是一个王名圈样子的东西，上面刻的是阿蒙霍特普三世的名字，说明是在他那个年代，皇家工匠们在他的号令下建造了泥砖地面。虽然不知道泥砖上面建筑是什么，但是起码可以判断地面的年代，而且不是只有一块砖有，是每一块砖上都有或清楚或不清楚的标记。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觉得很震撼，前一秒还在犹豫到底是什么年代的，后面就发现这是公元前14世纪的人建造的，这是我个人很奇妙的一次经历。

所以，当我们把时间的观点引入到观看神庙中时，是有一种别样的感受的。大家可能没必要像研究人员那么细致去研究，但是带着这个想法再去观察的话，会有不一样的感受，能感受到这个神庙不是一天建成的。所以大家千万不要想象眼前看到的建筑就是一体成型的，有统一化的蓝图，然后开始建造，建好就是完美的、再也没有改动，真实的情况并不是这样。看到神庙的残垣断壁时，考古工作者就会分析判断，这里刻的铭文是什么年代、哪个法老的？是因为后面的法老把前面的抹去再建，还是因为之前的建筑坍塌了？

在古埃及文明后期，会有很多用砂岩建造的神庙，很容易用手抠下一些沙粒并留下痕迹。埃及的女生跟我们说，现在很多人还愿意相信，埃及神庙这地方是具有灵性和神性的，他们遇到疑难杂症会过来，从石头上抠一点东西冲水喝，这是当地的一个习俗。

有人会说现代埃及和古代埃及是完全割裂的，这一点我不赞同，因为我去到那儿工作，确实能感受到当地人对于自己祖先文化的一种尊重和保护，无论他们现在信仰什么，但是如果他们是生活在一座古代神庙周边村子的人，就像生活在秦兵马俑旁边村子的人一样，为自己祖先遗留的遗迹感到骄傲，这是没有任何变化的。

当我们想阅读、了解神庙的时候，它只是呈现在眼前的3000多年前的遗迹，像一盘电影的胶片，它是静止的、没有被播放的，如果只是这样看它，其实看不懂里面内容。我们考古人员干的工作，就是尽量把失去的每一帧都拼凑完整，给大家讲述一个动态的神庙，让它像电影胶片一样可以播放出来，这个是我觉得如果把时间概念引入到神庙的观赏上，就会发生有意思的事情。

张宇凌

艺术史研究者、作家

#三位一体的伊西斯#

借用了基督教的一个用语，实际这里的三位一体是三个女神：伊西斯、阿芙洛狄忒和圣母。它们怎么合体的呢？一个个说。

在图像志中作为象征活得最久的女神来自埃及，是埃及的伊西斯，她是集合所有矛盾的丰富象征。比如伊西斯她是一个母亲，她忠于她的孩子、爱护她的孩子，同时她也代表性、爱、美、吸引力、繁殖等。伊西斯生下了荷鲁斯。她的生殖力跟尼罗河的枯荣涨落深深关联。她的孩子荷鲁斯被描绘为鹰头人身，专门守护法老。

希腊神里面有许多具有母亲身份的，但是没有像伊西斯或者像圣母那样代表明确代表“母性”的神。他们更强调跟身体、爱、美、繁殖相关女性特质的，所以有像阿芙洛狄忒，是希腊文化非常有代表性的一个女神。

在我所说的三位一体中，是这两位首先合体的。

在塞浦路丝的瑙克拉提斯（Naucratis）阿芙洛狄忒神庙，发掘出一尊优雅而神秘的女性哺乳像。按照时间点，公元前5世纪。以及这个形象一眼看去的形态，应该来自埃及传统中的伊西斯女神（Isis）哺乳儿子荷鲁斯（Horus）。

在这个女性哺乳像里，女人正面端坐，婴儿裸身位于左怀，她穿着典型的塞浦路斯地方服饰，说明是当地工匠塑造的。

但是在这尊塑像上的供养人题词里，却直接把她称为“阿芙洛狄忒”，供养词中写道：“……把这个形象献给阿芙洛狄忒，他也召集友人和亲属在庙中聚餐”。阿芙洛狄忒是大家熟知的古希腊的女神，主要掌管爱、美以及水手商旅。她一向是丰满秀丽，极富裸露的性感形象。在这里却变成衣着严谨，端庄不苟的母亲。

两个形象奇特地合为一体，阿芙洛狄忒着衣哺乳的形象，从未在希腊本土以及其他文化中出现过。而在瑙克拉提斯这个海域，确实崇拜她，并认之为水手和贸易的保护神。因为来自塞浦路斯，也就是阿芙洛狄忒出生地的水手们，携带了很多阿芙洛狄忒的像于此地，而当地人也欣然接受了这个新的美丽女神。

如果你是一个普通的水手，心里是不会太执著于某个文化主要信什么，因为你一心想航行到每个地方都得到保佑。商人和做贸易的人，不管船上载的什么，他们常常都是文化符号和形象制品里面很好的交流者。

比如，如果我到了一个岛上，什么都不熟悉，当地人跟我说拿这个吧：一个黑色遥控器，能保佑你平安、没有坏人会靠近，那我肯定就信“黑色遥控器”，对吧？哪怕远在我的故乡。大家可能信“白色手机”而不是“黑色遥控器”，那我的行囊里面会有两个信仰物，甚至我会带着“白色手机”到“黑色遥控器”岛上跟他们说，我们那信“白色手机”跟你们这不一样，慢慢地这些不一样的形象和不一样的信仰就会交错起来。

那么下面讲一下圣母这个形象的象征性融合。

当一个新的形象进入信仰系统的时候，它的“信誉度”总是偏低，而提高其信誉度的可能性，就是借助已经有的形象来附体。公元前1世纪，基督教诞生。在当年的罗马帝国，宗教林立，其中很强势的就是伊西斯崇拜，成为一种密教。在基督教处于地下状态的时候，圣母则是几乎不出现的，家庭教会有地下礼拜堂，其壁画上也只有类似”好牧人“和一些旧约里的图像。公元1世纪，《新约》出现，圣母才被正式认可。而她其实是基督教获胜的重要原因之一：母性。耶稣基督是她生的，所以具有人性，和我们每一个人一样可以死亡，而且和我们每个人一样有一个母亲，这些特性使信徒们感到深切的个体关联和震撼，信仰由此而生。

但在竞争强烈的信仰图像斗兽场上，刚开始出场的这个孱弱女性形象，必须有所加持，目光被投向了地位最高的伊西斯。其实罗马帝国的伊西斯各种不同造型，比如浑身都是乳房的，她的头上也必须有王冠。由于圣母身份的特殊，她是无玷受孕的，纯洁和母性，使其很难直接套用任何现有的伊西斯模式。无法参照任何跟生殖力、权力或者身体相关的造型，最佳的方式，就是这个哺乳的母亲。

于是可能谁也无法想到，圣母圣子的造型，最早其实更和塞浦路斯海域的公元前的伊西斯哺乳相似，而不是罗马帝国时代的任何造型，因此，这尊小小的哺乳供养像，也是世界已知中最早的圣母圣子参照原型。

所以三个人类文明中最著名的女神，伊西斯、阿芙洛狄忒和圣母玛利亚，就这样在这个小小的供养像中合为一体。

为什么我说她还是埃及或者是艺术史上活得最久的一个女神形象？

首先从物质性存在上，380年定基督教为国教时开始清理异教，但是伊西斯在菲莱神庙里留存最久，很多还信埃及神的人都远途跑去把伊西斯的小神像带回来，暗暗保留自己的信仰。而且因为伊西斯这个形象很有魅力，所以罗马帝国的士兵在征战的时候也愿意带着她，把她带到了罗马帝国征战最远的地方，带到了英国，英国本土是发现过伊西斯神像的，这是其一。

另外就是她哺乳荷鲁斯的形象，通过“圣母圣子”这个象征仍然发挥着母性象征的神力。所以伊西斯应该算是在西方古代艺术史上，在形象制品里“活得”最久的一个女神。

当期数字刊↓

关于北京SKP RENDEZ-VOUS

SKP RENDEZ-VOUS，一处包含新概念书店、时尚创意西餐、生活好物、艺术展演与文化沙龙的跨界组合。

她的构想始于书店、但不止于书店。她以全球视角寻觅文化、艺术、设计、生活方式等领域的最新动态，为野心勃勃的生活家、知食分子与时尚人士提供永不过时的创意与灵感。

⏰ 营业时间：10:00-22:00

店铺地址：SKP-S店 朝阳区建国路86号 SKP-S 2F

☎️ 店铺电话：010-87955088

在RENDEZ-VOUS我们还聊过……

米醋、小海鲜、母子酱油……如何吃出美食里的人情味？ 通过哲学，发现真实而具体的世界不用犹豫，读书本身就是意义 生物的生存与灭绝，是否有迹可循？ 茨威格与世纪之交的维也纳＼造梦元宇宙 重要的是你有时候需要笑，就OK了 营造学社与我们 为什么城市盲道多了，盲人却消失了？ 《我在故宫600年》导言：拍摄故宫，我不断往返历史与当下 在西安，我们聊了聊“如何找到一份好工作” 在西安，我们聊了聊“中国女性导演” 在西安，我们进行了一次关于方言的畅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