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金融家｜周末读史：楚庄王的巽字铜贝与淳仁天皇的万年通宝

为什么楚庄王“以小为大”的法令不能实施，而淳仁天皇的“以一当十”的法令却能够实行十多年？前者是将楚国全部铜钱都提高了名义价值，百姓生产的各种商品全部跌价，百姓无法正常生产和交换。后者是让新旧铜钱并行，旧钱购买商品的价格没有大幅度变化，而新钱代表10个旧钱的价值进入流通，百姓使用旧钱购买商品的价格没有大幅度变化，生产和交换仍能正常进行。

来源 | 《当代金融家》杂志2023年第2期

公元前7世纪末期，楚国已经开始由国家垄断铸行铜钱——巽字铜贝。楚庄王（公元前613年〜公元前591年在位）实行货币改革，对楚国流通中的铜钱提高名义价值，很快遭到失败。在令尹孙叔敖的建议下，楚庄王废黜了“以小为大”的法令，使市场恢复了正常。1300多年之后，公元8世纪，日本淳仁天皇（公元758〜公元764年在位）实行货币改革，发行了提高名义价值的新铜钱—— “万年通宝”，与旧钱“和同开”并行，以一当十，即1枚万年通宝法定兑换10枚和同开，运行了十多年之后，才被废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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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小为大

楚庄王货币改革的事情被记载在《史记·循吏列传》中：

庄王以为币轻，更以小为大，百姓不便，皆去其业。市令言之相曰：“市乱，民莫安其处，次行不定。”相曰：“如此几何顷乎？”市令曰：“三月顷。”相曰：“罢，吾今令之复矣。”后五日，朝，相言之王曰：“前日更币，以为轻，今市令来言曰，市乱，民莫安其处，次行之不定。臣请遂令复如故。”王许之。下令三日而市复如故。

楚庄王认为钱贱物贵，就下令将小钱当作大钱使用。百姓因其产品的价格大幅度下跌，纷纷失业。市场主管官员向孙叔敖报告：“市场价格混乱，百姓不能营业，下一步不知他们会去什么地方。”孙叔敖说：“这情形有多久啦？”市场管理官员回答：“3个月了。”孙叔敖说：“那好吧，我现在就让旧法恢复！”于是，5天之后朝议时，孙叔敖对楚庄王说：“前些日子改革币制，原因是钱贱物贵。现在市场管理官员来说，市场价格混乱，百姓不能继续营业，下一步不知他们会去什么地方。所以臣请求取消这次货币改制。”楚庄王批准了孙叔敖的意见。恢复货币旧制的命令下达3天之后，市场便恢复了原来的稳定。

有学者认为，“庄王以为币轻，更以小为大”，是说楚庄王认为当时的铜钱个儿小，更铸大钱。

其实不然，“楚庄王以为币轻”是说楚庄王认为铜钱的价值低了，应该提高。“更以小为大”并不是改铸大钱，而是以小钱当作大钱使用，提高了铜钱的名义价值。

当时的客观情况是：政府垄断铸造铜钱，百姓生产各种商品。政府使用其铸造的铜钱向百姓购买商品，自然觉得铜钱价值应该提高。

我们想象一下，改变铜钱的轻重贵贱，如何会使百姓“皆去其业” 并“莫安其处，次行不定”？

楚国自占领铜绿山以来，政府垄断铜材，自然也垄断了铜钱的铸造。楚庄王“以为币轻”，自然是认为楚国政府铸造的铜钱价值定低了，而不会认为其铸造使用的铜材投入少了。所以，楚庄王采取“以小为大”的措施，即下令将铜钱的法定价值从小改为大。换句话说，令商品的铜钱价格下降，让铜钱的货币购买力上升。各种商品价格下降，百姓出售产品亏损，才会“皆去其业”以及“莫安其处，次行不定”。

百姓无法生存，欲将行往他国，楚庄王当然不能忍受。在令尹孙叔敖的请求下，楚庄王立刻收回成命，恢复了铜钱原来的法定价值，市场也就立刻回归稳定。如果楚庄王不是改变铜钱名义价值，而是更铸大钱，后来又听从孙叔敖的建议改铸小钱，3天时间使市场货币流通恢复原状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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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当十

1300多年之后，日本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

公元8世纪中期，日本已经开始由国家垄断铸行铜钱——“和同开”。现有资料记载，公元760年（天平宝宁四年）三月，日本淳仁天皇下达敕令：

钱之为用，行之已久，公私要便，莫甚于斯。顷者私铸稍多，伪滥既半，顿将禁断，恐有骚扰。宜造新样与旧并行，庶使无损于民，有益于国。其新钱文曰万年通宝，以一当旧钱十。

铜钱的使用已经历时甚久，于公于私都提供了最大的方便。然而，目前百姓私铸铜钱很多，伪造滥铸的铜钱达到流通中铜钱总数的半数。一下子将这些伪造滥铸的铜钱废止，对百姓影响较大。应该铸造新钱与旧钱并行，可以不损害百姓的利益，又有利于国家。制造的新钱铭文“万年通宝”，1枚万年通宝兑换旧钱10枚。

此时，日本流通中的铜钱铭文“和同开”，重量1（音：mangmi）。当时日本的1，即中国唐朝的1钱，即1/10两。唐朝1枚铭文“开元通宝”的铜钱，法定使用1/10两铜金属。根据出土实物测量，唐朝初期1枚开元通宝铜钱的重量为4.5克。当时日本1枚法定重量1的和同开铜钱，实测重量也是4.5克。这个重量相当于现代日本的1.2。现代日本1的重量只有3.75克。

据说，万年通宝的重量比和同开多20%，即重量1.2。即便如此，1枚重量1.2的万年通宝铜钱，法定兑换10枚重量1的和同开铜钱，也是不合理的。万年通宝铜钱，显然不是依靠币材本身铜金属价值发挥货币职能，而是依靠发行者——日本朝廷的信用和法律的强制发挥货币职能。

公元765年（称德天皇神护元年），日本朝廷铸行“神功开宝”铜钱，重量1.05。《续日本纪》记载：

再铸新钱，钱文曰：神功开宝。与以前的新钱一并发行。

以上所述“以前的新钱”，指的是5年前发行的新钱——“万年通宝”。这句话的意思是，新造的神功开宝，与5年前发行的万年通宝价值相同，1枚神功开宝，也等于10枚和同开。这个局面从此又维持了7年。

公元772年（光仁天皇宝龟二年），日本朝廷下令废止了上述钱币比价，让和同开与万年通宝、神功开宝三种铜钱等价并行流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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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败分析

楚庄王“以小为大”提高铜钱的名义价值，百姓“莫安其处，次行不定”，准备逃离楚国。于是，在令尹孙叔敖的建议下，楚庄王废黜了提高铜钱名义价值的法令，3天后，市场恢复了以往的稳定。

淳仁天皇“以一当十”铸行“万年通宝”，与旧钱“和同开”并行。百姓虽然能够接受这种制度安排，但这种制度仍然不能持久。

为什么楚庄王“以小为大”的法令不能实施，而淳仁天皇的“以一当十”的法令却能够实行十多年。其间的区别在于：楚庄王“以小为大”，是将楚国全部铜钱都提高了名义价值，百姓生产的各种商品全部跌价。所以，百姓无法正常生产和交换。淳仁天皇“以一当十”的法令，是让新旧铜钱并行，旧钱购买商品的价格没有大幅度变化，而新钱代表10个旧钱的价值进入流通。因此，百姓使用旧钱购买商品的价格没有大幅度变化，又可以使用新钱“以一当十”缴纳官府的租税，生产和交换仍能正常进行。

淳仁天皇“以一当十”、新旧铜钱并行的制度虽然取得暂时的成功，但是时间久了，旧钱作为实钱或者良币被百姓收藏，退出流通；新钱作为虚钱或者劣币，金属含量不足，导致商品价格上涨。所以，十几年后，光仁天皇就诏令废黜“以一当十”的法令，让新旧铜钱等价并行流通。

实钱与虚钱并行，是保持虚钱价值稳定的重要制度。然而，当时日本朝廷并没有能够有效制止实钱退出市场，避免劣币驱逐良币现象的发生。于是，由于实钱的退出，虚钱价值大幅度下降，市场钱币流通总量严重不足，日本朝廷不得不废止了1枚新币兑换10枚旧币的法定价格，让新旧钱币等价并行流通。然而，光仁天皇改变新旧钱币比价的方式，带来了更为严重的问题。

此后，日本朝廷继续发行以一当十的新钱。自公元772年至公元958年，共发行9种新钱，几乎都是以一当十的新钱，平均每20年发行一次。日本朝廷每次发行新钱，都要将以前的各种旧钱变为等价，即除了上次发行的新钱之外，前各届旧钱的名义价值都提高10倍。

于是，百姓把各种旧钱都收藏起来不用，等待升值，或者将旧钱销毁重铸为价值10倍的新钱。于是，市场上存留的优质铜钱越来越少，私铸的铜钱越来越多，造成劣币泛滥，物价飞涨。

公元983年，日本百姓不再使用铜钱，商品交换退回到以物易物的原始方式，日本从此进入长达600多年的“无铸币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