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在路上走着,不再执着于方向,不再管何年何月丨周末读诗

发布时间:2023-05-13 13:33:18 发布人:hao168

看见蜀葵花开,我才又惊觉已在路上走了两个月。回想三月初在南阳,印象已很渺茫。走着走着,不再执着方向感,也不再管岁序甲子,在路上是另一种时间。此时此地,白日当天,只觉浩浩阴阳移。5月8日 运城,盐池走在

看见蜀葵花开,我才又惊觉已在路上走了两个月。

回想三月初在南阳,印象已很渺茫。走着走着,不再执着方向感,也不再管岁序甲子,在路上是另一种时间。此时此地,白日当天,只觉浩浩阴阳移。

5月8日

运城,盐池

走在运城,我总不知是在哪里,一瞬以为在河南,又一瞬以为在陕西,而后忽焉记起是在山西。也难怪,这里是晋、陕、豫交界区域,被誉为“黄河金三角”,古称“河东”。

看过这么多地方,城市和乡村,我时常觉得可以在任何一处住下,做个街坊小户人家,过着今天的日子。然而果真停下,我又会很害怕,停下意味着沦陷,意味着慢慢石化,像树一样从内部死亡。我哪儿也不想去,但也不想哪儿都不去。

老城区的黄河夜市,白天也很多摊位在做生意,置身于此,仿佛在贾樟柯的电影里。贫穷肮脏的街上,尘土飞扬,普通人卑微而倔强地活着。星期一早晨,街边都是卖早餐的,使你惊叹面食竟能做出那么多花样。夜市更加魔幻,桌椅摆在露天,璀璨灯光下,一桌桌食客围着蒸腾的动物尸体大嚼:龙虾,炸鸡,烤鱼,猪脚,大鱿鱼,牛羊肉。

有一条“魏风街”,没有魏风。有一条“河东街”,也不见河。但我喜欢这些美丽的名字,它们像残剩的蛛丝马迹,叫人多少可以想象从前的样子,不至于完全失忆。

城南就是著名的河东盐池,位于中条山下,浇水河畔,据说早在四千多年前,先民便开始在夏天捞采水池里天然结晶的盐。上古时期,盐池更成为部族之间争夺的目标,谁控制了盐池,谁就会成为共同的领袖,传说炎黄联盟与蚩尤大战,即在盐池附近的“涿鹿”(浊卤),尧、舜、禹在晋南地区的众多传说,也都在盐池周边数百里之内。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记载:“盐池东西七十里,南北七里,深而不流,水出白盐,自然凝成,朝取夕复,终无减损。”上古专有一字“盬”(gǔ),《说文解字》释曰:“盬,河东盐池。”

盐池也叫死海,这倒提醒我们这里曾经是海,百千万亿年前,由于地壳运动,几度沧海桑田,从而形成如今的地貌。地质时间远为人类的想象力所不及,我们所知道的历史,不过是此一极短的人类文明周期内极碎片化的记忆,而死海,水和盐的气息,则更为远古和神秘。太阳下,白如明镜的广阔水域,死去的海,给我们生命的盐。所有的盐,井盐、矿盐、湖盐、土盐,全都来自大海。我们身体里也有一个海。面对盐湖,我问自己:你究竟是谁?

已经入夏,天迟迟不黑。走了一天,疲惫不堪,想找部电影看,把选项页面翻来覆去,片名一个比一个无趣,于是手握遥控器,望着窗外等天黑。等天黑了,世界会清凉些,时间会好过些。

5月9日

芮城,大禹渡

《诗经·邶风·凯风》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公元前709年,东周春秋时,芮伯万为其母所逐,出奔魏,筑城居之,因名芮城。史书上如此记载,相信这是事实。然而,相信某事发生过,与相信地球是圆的,哪个更接近真相?抑或根本没有真相,万法由心生?

芮城还在,但早就不是那个芮城。古城非畴昔,今人自来往。城市、县城、城镇,包括新农村,无不在发展的路上狂奔,无暇也无意停步,想一想到底何谓幸福。

黄河在城的东南方,有一个渡口叫大禹渡,去城二十里,据说是大禹治水的主要地段。据《芮城县志》记载,大禹疏导黄河,屯驻于此,后人思其明德,建庙于峪上,遂名此渡为大禹渡,以显圣迹,永不忘也。又传说峪上有一株柏树,乃大禹所手植,几千年树犹蓊郁,故名神柏。

大禹渡如今是个旅游景点,门票48元,里面有大禹庙、神柏、佛寺以及水电站,我没有进去。从门外望望,只见水电站的房子,曲曲折折的铁皮楼梯架在崖上。工作日没有游客,景区门庭冷落,惟闻鸟喧,两三个工作人员坐在入口处打着瞌睡。

景区旁边是大片麦田,循田间路走过去,不多时就来到塬崖边,黄河悠然浮现在眼前。河水逶迤于远处的谷地,平静无声,优雅转弯,两岸滩上满是绿油油的庄稼,一样的庄稼,一样的河滩,这边是山西,那边是河南。崖高而陡,下不去,到不得水边。崖边随处可见酸枣树,即《诗经》里的“棘”,还有野花椒树,细瘦的枝叶,绿得生机勃勃,使人感到黄土地的甜蜜与干渴。

南风吹拂,酸枣树细叶颤抖,枝干上一根根刺。《诗经·邶风·凯风》歌曰:“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即南风,夏天的风,长养万物,酸枣树生长颇不易,南风抚育着它,如同母亲含辛茹苦养育子女。《礼记·乐记》载:“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南风》歌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凯风》咏母氏劬劳,《南风》歌天地恩泽,历史久已冥漠,但诗之所唱,于今仍为不隔。

岭塬寂静,四无人声,遍野骄阳,草木生长。沿着窄窄一道田埂,麦田如海,风吹麦浪,埂上生灵无数:牵牛花,蒲公英,刺儿菜,满天星,艾蒿,雀麦草,枸杞苗,七星瓢虫,蜜蜂,苍蝇,正在交配的千足虫,舞蹈般摇摆前行,翩飞的白蝴蝶,黑亮的蚂蚁,不知是野兔还是野鸡打的地洞......各在太古,各有各的小宇宙。

大禹渡村包括几个自然村,紧邻黄河的两个村子,从前住过的窑洞仍在,门窗宛然,如今都盖了新房,然而村里非常之静,午后的光阴长长的。家家门口隔条土路,都有一方菜圃,种着几株果树,数畦时蔬。青翠的大葱,白如细雪的芫荽花,韭菜,石榴树,李子树,核桃树,桑葚树,小园几许,真是水木清华。

5月10日

风陵古渡

《诗经·魏风·十亩之间》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方音渐变,一如草木山川。从大禹渡到风陵渡,乡民口音像极陕西。在镇上摆摊卖面条的小伙对我说,那边过了黄河就是潼关,相隔也就二三里地。他说话含笑,面貌质朴,目光像亲人。

镇上一派蛮荒,直而宽的大街,尘土飞扬。街两边都是商铺,为了在城里谋生,多少想不到的职业也被想了出来,日常吃穿用度不必说,另有诸如“身材管理”,“修脚堂”,“揉肚”,掏耳朵的也有店面,又脏又破,却榜着一个招牌,上书:“采耳文化生活馆”。加工花椒的店门口香气酷烈,店里暗沉沉一部机器,后门垂着绿塑料门帘,小孩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扎纸花的小店门口都立着一个鲜艳的大花圈,做工精巧,彩色粉纸洋溢着清冷冷的喜气,店里堆满金斗银斗,造型逼真的洋楼别墅,虽然都是纸糊的,竟也靓丽繁华,叫人才要赞叹却又心酸,似乎活着还不如死了的风光。

天黑前找了家宾馆,草草一宿,清晨便径往古渡口而去。

穿过铁路桥洞,是一条东西向的老街,两边都是破旧的店面,毗连的瓦屋,不少早已倾圮。醋坊、茶庄、馍店,这些还在营业,废弃的是人民公社时代的店面,门牌仍在:人民饭店、人民旅社、供销社、供销饭店。这条老街便是过去的风陵渡镇。

老街西头是一条南北路,在路边问古渡口怎么走,骑三轮车的大爷高声说:“往南端端地下去就是!”

南边有个赵村,过了村是麦地,弥望无际。走到坡路转弯处,望见了河,我知道是黄河,却不急着跑去看,如同骤然见了思慕之人,并不立刻迎上去,而是暂且与旁人闲话片时,再慢慢地到跟前去。

坡下路边是一片杏园,青杏已有土鸡蛋大小,累累满枝头。木栅的园门开着,门口一位五十多岁的农妇在收拾农具,她就是园主。经她同意,我入园看了看,绿树荫凉,喜鹊喳喳叫,树下土膏温润,叶隙若有若无地星雨。问及果园的收成,农妇说两亩多地,每年能卖一万六七千元,不闲着就行。

黄河滩有百余米之宽,全种着小麦,到水边没有人走的路,东西两侧有公路桥和铁路桥,渡口已不需要。涉过深深麦田,来到河边,翠绿的芦苇风吹作响。河面雄浑壮阔,黄泥水漠漠奔流,水上漂着断木烂柴,随波逐流迅疾东去。对岸便是潼关,望得见公路上行驶的车辆,山上的房屋,黄河再往东一点,就被险峻的山峦阻挡折而向北。

返城归途走一条土路,沟渠边有几棵桑树,两个城里打扮的中年人手提白塑料袋在采桑叶,路边停着一辆摩托车,女人道:“蚕吃得可多!”男人答:“养这东西,光摘桑叶都能把人烦死!”

城里人养蚕为了玩玩,农家却备知养蚕的辛苦,所以懂得衣食之艰难。《诗经·魏风·十亩之间》:“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田园诗般的画面,固然来自旁观者的视角,但那一边采桑一边歌唱的盛况,却也十足令人神往。

撰文/三书

编辑/宫子

校对/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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