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闲下来,又愁怎么打发时间中国人的时间陷阱

发布时间:2023-05-13 15:39:59 发布人:hao168

“人啊,忙是忙不坏的,闲可真容易闲出毛病来”是上一代人的时间经验写照;而在无人打扰的周末或闲暇时间对着手机屏幕打发时间,直到我们也说不清到底观看了些什么,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时间陷阱。(本文由出版社授权

“人啊,忙是忙不坏的,闲可真容易闲出毛病来”是上一代人的时间经验写照;而在无人打扰的周末或闲暇时间对着手机屏幕打发时间,直到我们也说不清到底观看了些什么,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时间陷阱。

(本文由出版社授权刊发,原章节标题为“时间的经验”。)

《日常生活的现象学》,作者:黄旺,版本:拜德雅丨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33

病态的城市时间

人对时间的经验是可以非常不同的。有一回,在长时间忍受了城市里由各种deadline(最后期限)所填满的时间,由议事日程、闹钟所分割的时间后,我回到乡下小住。差不多摆脱了现代计时装置,我在墙角晒着太阳,看着风摇动树梢,日头慢慢地西斜,脑海里忽然就闪现了一句话:“无所事事地呆在乡间,让时间像蜜一样在心头流过。”这让我惊觉,这种时间与镶嵌在现代城市巨大齿轮中的时间是多么不同。

当我们有时间从城市中短暂摆脱出来时,我们才感觉到,大部分人所习以为常的时间经验其实是病态的,这种病态能从很多方面表现出来。李子柒在今天受人追捧的深层原因也在这里。为什么人们更向往乡下时间,而排斥城市时间呢?因为一个是富有意义地流动着的,另一个则是碎片化的无意义;一个是有机的河流的意象,一个是无机的机械的意象。后一种时间经验是病态的,因为在那里人受到支配和异化。机器式的碎片化和无意义时间是人的生命经验被异化的其中一个体现。当人们掌控机器来为人类服务后,人同时也就卷入了由这架机器所支配的秩序当中,成为机器流水线上的一个环节或零件,因此,人同时也就受到机器的支配。人本来是机器的主人,但反过来却成为机器的奴隶,这就是黑格尔讲的主奴辩证法和马克思讲的异化,是现代人的荒谬生存:人的生命被迫嵌入时间计时系统中,使得不是人去度量时间,而是生命反过来被时间所度量。

一方面,通过机器,我们从自然的压迫和劳苦的工作中解放出来,我们由此获得了更多“自由”的闲暇时间;但另一方面,通过这样一种操作,我们的时间在两方面都变得“无机化”了。首先,我们工作的时间成为受社会大机器主宰的时间,它们给我们分配了日程,人在一个他无法理解的机器中工作,并且感到自己被奴役和丧失意义。马克思对蓝领工作的分析也适用于今天的白领。工人的工作被社会大机器的流水线切割分离了:每个人只负责其中的一个小小环节,不能体会到它的意义。这使得他不能享受劳动的愉悦和成就感,他无法在其中进行创造和获得一种创造的满足,他甚至无法看到自己劳动的成果,更别提在劳动成果那里品尝到“丰收的喜悦”。工作对于很多人来说变成了无意义的过程,或者说它唯一的意义只是在于为自己赢得金钱,然后用这些金钱去购买闲暇的“享受”的时间。这就是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会像马克思所描述的那样,“像逃避瘟疫一样地逃避劳动”,尽管工作本应是人最大的享受所在。

其次,更荒谬的是,人们凭工作所挣得的时间,也变成了人的噩梦,成为需要打发的时间,需要杀死的时间(kill time),因为今天的人们有空闲时间,却丧失了“闲暇”的能力,丧失了无所事事而又感到幸福的能力。克尔凯郭尔曾说,能够在闲散中而不感到无聊,是人真正高贵的标志。我们不妨留意一下,今天的人们在候车的时候、在等人的时候,以及在一切空闲的时候,有多少人能忍住不拿出手机来逃避无聊?我们今天很难想象古人的生活,他们甚至需要经过几个月的旅程才能抵达一个地方,他们用很多天来等待一个朋友的归来。现代人即便在一刻的空闲时间里,也无法逃避无聊的恶魔,因此我们拼命地用各种琐碎信息来填补我们的时间。

很多人在刷朋友圈或抖音的时候都有这种体会,一方面他感到了深深的无意义,另一方面他又似乎很难摆脱它们。朋友那些吃喝玩乐的日常,明星那些鸡毛蒜皮的家事与我何干!连刷几个小时短视频的人常感到时间过得飞快,同时又感到自己什么也没得着,这些东西的唯一意义似乎就是帮助我们打发时间,以躲避无聊的恶魔。朋友圈和短视频的真正意义,恰恰在于它是无意义的!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是不要让注意力空闲下来,关键不在于给我什么东西,只要你给我点东西就好。如同一个强自镇定的人,需要随便什么东西来稳定他惊慌失措的灵魂。麦克卢汉说,传播信息的发展已经到了这样的阶段:重要的不是传播什么,而是怎么传播。而我认为,对现代人来说,重要的甚至不是信息的传播方式,而是有信息本身。我们所需要的不是某种信息内容,而是能够打发时间的消遣活动,手段本身倒过来成为目的。

在时间中被消费

除了消遣,人们还用出卖自己工作时间挣来的钱去消费,而消费活动马上也掉入了资本的“制造欲望”的陷阱中。在这里,人们“自由地”通过广告、杂志等媒介,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但这时人是受摆布的,因为我们欲望的是他人和社会让我们去欲望的东西,而不是自己真正想要和应该要的东西。广告告诉我们“你值得拥有”,广告制造出虚幻的欲望,借此兜售它的产品从而帮老板实现利润,而人们则在这个追踪欲望的游戏中迷失自我。于是,在现代资本的游戏中,“韭菜们”一方面在工作中通过为老板创造剩余价值而被收割一次,另一方面在消费中通过奉献金钱和时间帮助老板兑现利润而再被收割一次。我一度很不理解,为什么很多人会愿意一连花一两个小时在手机上逛淘宝,尽管有时候他们什么也不买。现在看来,这种活动受欢迎之处恰恰在于它同时满足了消遣和消费这两大需求。

当人在工作和闲暇时间中失去了对自己的支配时,我们的时间就被抽干了意义,成为无机化的原材料或废渣。它的一个特征就是,我们的目光被牢牢地束缚在眼前之物中,被束缚在当下。现代人的口号是“活在当下”。为什么我们要活在当下呢,因为我们和自己的过去、未来失去了有机联系,每一个时间都被分隔了,成为需要填补的间隙和空格。这就是说,我们缺乏一个能够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贯穿起来的东西。我们没有感觉到自己是在继承前人的遗业,也没有将自己的事业与我们的子孙后代联系起来,没有在立足于历史而朝向未来使命的过程中让自己的生命充满意义。我们的时间好像是散落一地的碎片,而不是连成一串线或构成一条河流。“醉生梦死”是一个对我们非常适合的描述。醉和梦(无意识)的共同点是时间意识的消失。人在醉的时候,仿佛将过去和未来全都排除出我们的视野,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操心,我们完全被当下占据,唯一重要的是让什么刺激来填补眼前的这个瞬间。所以,这种时间也是一种无根的时间。人们常说,现代人的生存是无根的生存,这是因为我们丧失了和我们祖辈的联系,丧失了和这片土地的联系,没有感到自己的生活和事业是前人奋斗的延续。在城市的摩天大楼的公寓中,我们彼此陌不相识,每个人活得像孤岛,我们没有一个共同的祠堂,没有建立与祖辈的血脉联系,没有构筑起彼此的共同记忆和生活空间。

如果我们只关注当下,只活在当下;如果我们醉生梦死般地生活,那么我们将失去时间经验。我们知道,人在听音乐时,如果不同时让过去的瞬间和未来的瞬间在当下保持,如果不是同时有对过去的记忆和对未来的预想,那么我们将听不到任何旋律,我们顶多只能听到当下那个唯一的噪音。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所谓的信息时代就带有这样的特征。在今天海量信息的时代,人是健忘的。各种热点层出不穷,每天都会滚动着新的热搜事件,并且转瞬又被覆盖。我们的时代是由同质而又无意义地不断取代的公共事件组成,这是非常可怕的。发生一个热点事件之后,能摆脱它的最快方式就是等待另一个事件取代它,以便使前者被遗忘。一个取代另一个,一个被另一个所掩盖和遗忘。于是我们的时间中充斥着毫无规则和联系、只是在短暂的一个瞬间吸引我们眼球的东西,我们的时间中唯一能剩下来的只是当下一刻那尖锐而无意义的喧嚣。我们的时间破碎了,换言之,我们的存在解体了。当你在刷抖音时,你会去记住你刚刚看的前一个视频是什么吗?不,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刺激我们眼球的东西。

时间河流意象的内核就在于,它有一个源头和一个终点,因此时间的每一个瞬间都通过这个起源和终结而被赋予了意义,因此这个时间是强健有力的,在这个时间过程中,空闲的闲暇也是伟大的幸福,而不是噩梦般的无聊。例如,一个人自己种植蔬菜,他从种子发芽到照料它成长结果,或者一个人手工制作陶器,将自己的想法贯注到陶器的创制中去,在这个过程中,当他在等待果实灌浆时,在等待陶器烧制定型时,他是充实的,他在追抚过往和憧憬未来中感到满足。但是,流水线上纺织工的工作既没有属于自己的过去,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未来,他是纯粹机械的,他的每个时间瞬间都被粉碎成了同质性的颗粒,而找不到贯穿它的开端和终结。厨师看着美食经自己的双手做成,看着顾客享受美味时的愉悦,他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有价值的、有意义的,这是事情本身能给人带来的意义,这种意义使他的时间成为有机的河流。但高效的现代机器上的工人无法从事情本身中获得内在的利益,而仅仅以工作为手段,借此去获得某种外在的利益(金钱的回报)。

工作本身是能给人带来内在利益,还是仅仅给人带来外在利益,两者的区别是十分重要的。因为对人最大的惩罚,莫过于让他从事像西西弗斯那样毫无意义又没有尽头的工作。例如,教师教书育人本来是一件富有意义的工作,老师以其人格才识引导年轻学生成长成才,与学生建立亲密温暖的关系,他在学生的成长中获得成就感,在自己的工作对社会的价值中感到心满意足。但现代的教育制度,却越来越容易让这种内在利益丧失,使老师沦为上课的机器,使教书成为单纯谋生的手段,成为对人的惩罚:为了更高效地从事教学活动,现代教师只需专攻一个学科,甚至只上一两门课程,以便将它们打磨得尽可能完善。他重复地给不同的学生讲同样的内容,甚至年复一年地讲。而作为高效化的后果,他面对的学生又太多,师生交流仅限于课堂教学,这使得老师不了解自己的学生。老师和学生相互外在,如同流水线上的纺织工与织物彼此处于完全外在的关系。

为了让时间成为流动的有机时间而非碎片化的无机时间,需要两个本身非时间的东西:一个是某种类似于理想、理念或目标这样的东西。这些东西本身是无时间的,人们往往把它们看作是永恒的,但这个东西能够像一条红线一样,将我们的生命过程贯穿起来,因为它首先作为人们所有努力所朝向的终点,将我们的生命时间组织起来,而后凭借这个“向终结存在”,人们重新去理解自己的过去,把握自己的过去,承担起自己的命运,并且把自己的现在看作是对过去遗业的继承,从而实现人的“向开端存在”,而在这个过去和未来的过渡之中,我们当下的时间得到界定,我们感到自己的时间是有始有终有方向的,只有这样,人才能“被自己命运的打击击中”,感到自己处于生命的河流之中。这个理想、理念或目标之于人的生命时间,就像一篇文章的主旨之于它的散乱杂多的材料,凭借这个主旨,杂多的材料才得到整理,每个材料在朝向主旨的过程中获得其相应的意义和价值。另一个是本身非时间的杂多材料,它们是人每天会遇到的事件,是各种意外和偶然性,是人们被给予的每个瞬间和在这些瞬间被给予的东西。它们充实了我们的生命经验,滋养了我们的时间,但也只有我们最终克服了它们,我们才将它们转化为时间经验中的一部分。生命中的意外、偶然性、挫折是人前进中的阻力,它既是阻碍我们的东西,也是促进我们的东西,如同岩石的阻挡使时间河流波澜起伏浪花翻腾。

感受真正有活力的时间

因此,一个有活力、有创造力的时间经验,就如同一个有力的呼吸。一方面,它要能够凝聚到足够的高度,即致力于更崇高的、那接近永恒的东西。我们越是将我们的生命投入一个伟大的、无限的事业中去,我们的时间将越充实而有力。一个人假如将自己家庭的幸福当作奋斗的目标,那么他的时间也会获得一个方向,他的生命和经验也会由此被组织起来。但这样一个较低而平庸的目标无法组织起广泛而丰富的生命体验,人类历史和他人生命被关闭在这之外,成为与他无关的东西。因此他的视野是相当狭窄的,而当这样的目标实现后,他就立刻失去生命的意义和时间的方向,因而不得不重又陷入醉生梦死的时间。所以,我们需要更高、更接近永恒的目标,只有这样才能给我们更彻底的拯救和更持久的方向。

另一方面,它又要扩展到足够的广度,即让自己的生命经验足够开放,去接纳那些不同的经历,并且赋予它们不同的意义和解读的可能性;否则,我们的时间经验就会是贫乏的。我们经常会读到这样一些蹩脚的小说,它们的确有着明确的主旨,但它们又是如此地贫乏,以至于所有的情节都显得是该主旨的“图解”,仿佛所有的故事和情节的唯一意义就是去说明那个主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意义。我们很多人可能就把自己的生命活成了这样一本贫乏的书:他的每个经验都没有自身的意义和丰富性,而是只有作为实现那唯一目标的手段才有意义。就像在一个集权专制的社会中,每个人都是唯一目标的螺丝钉,且仅仅作为螺丝钉而存在,因此个体是可以被牺牲的。而在一个个体的时间经验中,他的每一个时间瞬间都没有自己的意义,而只是作为致力于唯一目标的手段才有意义。这样,他的生命就极端地贫乏化了。这种不够开放的时间经验,往往充满了“为了”和“牺牲”的字眼,一个瞬间只是为了下一个瞬间而存在,而没有自身的存在意义。例如,人们曾讨论童年的意义。有一种观点认为,童年是成年的准备阶段,因此,童年的唯一意义就是让我们顺利、健康地成长为心智成熟的大人,除了实现这一目标外,童年本身没有意义。而另一种观点则认为,童年不是为了成年而准备的,而是它自身就是意义,或者说,童年不应该是某个目的的手段,而是自身就是目的,童年的意义就是享受童年,就是去经历一个快乐的童年经验,去拥有童年的美好记忆。因此,那些强加给童年的痛苦学习和技能训练,都是对生命经验的戕害。人生命的每一个瞬间都应该是独特的、美好的,都有其自身不可剥夺的意义,它不应该成为另一个瞬间的手段。

前一种观点中的“为了”结构是十分可怕的。我们看到,很多中国人的生活就毁在这种“为了”的语法中。他的童年是为了成年而准备的,而他的壮年又是为了老年而准备(“年轻时多吃苦,以免老来受苦”)的,然后老年又为死亡做准备,这样他的一生都消失在死亡的虚无之中。类似地,上代人好像总是为了下一代人而活着,为了子女而牺牲自己的生活,而下一代又为了再下一代而活着,如此以至无穷,这样每一代人最终都没能真正为了自己而活着。克服这种威胁的方式,就是不只将每段时间经验当作朝向目的的手段,而是同时也当作目的。比如,一本好的小说,要有无限丰富的可阐释空间,它的每个情节、每个人物既是为整体服务的,同时又有自身的独立性和丰富性,仿佛这些事件也能够独立持存,可供反复咀嚼,而不会在某个明确的主旨面前透明化并消失。但另一种观点如果走向极端,也是危险有害的。

如今在年轻一代中盛行的“快乐童年”论,在我看来就有滑向“活在当下”论的倾向。尽管童年不仅仅是成年的准备阶段,但将童年和成年割裂开来,也将使我们的生命经验碎片化并失去意义。谁有权要求童年一定是快乐的?童年不是应该包含一定量的必不可少的痛苦成分吗?事实上难道不是从成年出发去反观,童年才显得分外美好,就像努力的结果为奋斗过程赋予意义一样?

因此,富有活力的时间经验,既需要以崇高的理念为指引,用强大的凝聚力去整合生命经验,以朝向某个富有意义的目标,如同心脏进行强有力的收缩以将血液泵出到动脉,同时又需要足够的宽度和广度去接纳经验的丰富性和异质性,如同心脏强有力地扩张以纳入新鲜血液。一个富有创造力的人,就是在时间经验的这两个维度上都足够强大的人。虽然有的人可能在前一方面较为突出,而有的人在后一个方面更为优秀,但只要维持两者之间的张力关系,就都是健康的时间经验。但如果这种张力关系破裂,一方过于强大而压倒另一方,那么就会沦为病态的时间经验,例如极权式的个体有机体或社会有机体就是第一种典型,而现代人活在当下的观念就是第二种典型。

原文作者/黄旺

摘编/宫子

编辑/宫子

导语校对/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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