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神之死，欧洲中世纪千年黑暗的开端

19世纪法国历史学家儒勒·米什莱，在其作品《中世纪的女巫》正文一开始就写道：“有些作家曾经宣称，基督教获得胜利之后不久，爱琴海沿岸就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大声呼喊着‘伟大的潘神已死！’”

1863年，阿诺德·勃克林的《潘神对黑鸟吹口哨》

潘神之死的意义，在欧洲已经远超文学概念，而是涵盖神话、宗教、文化、生活、历史等等一系列的变化，其深远影响直到现在依然存在。

我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潘神是谁？

《潘神的迷宫》剧照

2006年，魔幻现实主义电影《潘神的迷宫》上映，让观众直呼这是一部“黑暗童话”，比想象中恐怖很多。在片中，迷宫的守护者潘神，一定让大家印象深刻。但是，希腊神话中的潘神，则有着另一番面目。

潘神是一位半人半羊的神，他有人的身体，头上有长耳朵和两个角，他的腿和脚则是羊。潘神住在森林中，保护牧人、猎人以及牲畜，是山林田野之神。潘（Pan）这个词源于古希腊语中的pas，原意是“一切”、“全部的”，所以潘神被认为是宇宙的象征，是自然的化身。

英国著名哲学家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告诉我们，潘神是古希腊阿卡迪亚地区的地方神，“他们有许多丰收仪式，并且往往是以一根方柱代替神像进行仪式的”。公元前5世纪的波斯战争之后，潘神的信仰传到了雅典，进而开始影响整个希腊。

潘神还有两个特点，一是爱好音乐，他很擅长吹笛子和萧，动听的音乐甚至会吸引众神忘我的倾听，山林中的女妖也会随着音乐舞蹈。第二点就是，潘神是一位“好色”的神，虽然因丑陋而有些自卑，但潘神也会勇敢的追求，他引诱仙女厄科（Echo）、宁芙仙女绪任克斯（Syrinx）、枞树女神庇提斯（Pitys），也引诱过月亮女神塞勒涅（Selene）……但是，关于潘神的传说中，他的爱情几乎都是失败的，追逐和引诱屡屡遭到拒绝。

潘神就是这样一位神：丑，但是有个性，备受人们的喜爱。

潘神为什么受欢迎呢？

伏羲女娲图

当代学者Walter Burkert在《希腊宗教》一书中，认为潘神是“结合了动物性和神性”的独特存在，是一种既普遍又超越自然的存在。实际上，在原始崇拜中，几乎世界各地都有半人半动物的神，他们也和自然、生产以及生殖有着密切的联系。比如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创世神女娲，就是人首蛇身的形象，她的身上同时存在着补天济世改造自然，抟土造人置婚姻制度，杀妖治水发展生产等特征。

古希腊阿卡迪亚地区的农牧民崇拜潘神，一方面是对他们生活的森林的崇拜，同时也是对羊群强大繁殖能力的崇拜，是一种最原始最质朴的追求。森林和羊群，是古希腊众多牧民生活的重中之重，不仅带给了他们食物，同时也影响着他们对外部世界的看法。

森林的宁静，和牲畜的躁动，以及羊群的繁殖能力，都让潘神的形象略显古怪：他热爱音乐，保护森林，与此同时又疯狂的追求异性，时刻表现出原始的动物性冲动。

在古希腊时期，这些都是值得赞颂的，尤其是早期人类的生殖崇拜，在潘神身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和其他高高在上的众神相比，潘神身上更多的融入了人性，所以更受欢迎。古希腊人认为，潘神同时也是助战之神，雅典人甚至把马拉松战役和萨拉米斯战役都归功于潘神的帮助。自然之神潘具有强大的力量，让波斯人无比恐惧，才阵脚大乱战败了。于是，战争结束之后雅典人还专门建造神庙供奉潘神。

潘神的时代，就是自然崇拜的时代，人们歌颂世界万物，同时又强调人的强大——半人半羊的形象，就是人和神的结合。而潘神带给古希腊人，包括古罗马人另一个巨大影响，就是对待生活以及两性关系的一种自由包容的态度。

谁杀死了潘神？

潘神

公元1世纪普鲁塔克在《道德论集》第五卷的一章中，留下了这么一段话：“泰姆斯，是你吗？当你抵达帕罗德斯时，请宣布伟大的神袛潘已经死了。”此时正是提比略统治罗马帝国时期，在普鲁塔克的记载中，忽然传来的声音宣布了这一消息之后，“空气中立刻充满了一种可怕的痛苦气氛”。

神怎么会死？当然会，当人们认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他自然就死了。但是，这位备受欢迎的神，是不可能无缘无故被宣布死亡的——而普鲁塔克的记载，显然并非真实情况。

潘神是希腊神话中唯一死去的神，但是他的死代表了奥林匹斯山上众神的衰落，一个多神的、崇拜自然的、古老的时代，终于结束了。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说：“大潘神死了！就像是痛苦的悲剧一样，这样的声音在整个希腊人的世界山峰，悲剧死了！随他一起消失的是诗歌的本身！”席勒在《希腊众神》中说：“……大地悲恸自己的一片荒凉，我的眼前看不见一位神道。唉，那种温暖的生气勃勃的形象，只留下了幻影飘渺。”

在欧洲的文学艺术作品中，潘神之死是个永恒的题材，无数的艺术家都表达了对这一事件的悲恸之情。他们悲叹那个盛赞大自然的时代，悲叹那个更加自由自在的时代。

那么，到底是谁“杀死了”潘神呢？

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是早期的基督徒用某种方式，宣告了潘神的死亡。儒勒·米什莱在《中世纪的女巫》中说：“无论在过去还是在将来，早期的基督徒都会诅咒大自然本身。他们对大自然如此怨声载道，因此竟然会在一朵鲜花中找到魔鬼本身……”

潘神被宣告死亡的时间，正好是基督教开始传播的时间。早起的基督徒普遍相信，“潘神之死”和“耶稣诞生”有着直接的联系。也就是说，代表自然的潘神死亡之后，上帝诞生了。

提比略时代的罗马，经历了一系列的改革。对于一般罗马百姓而言，最大的变化——也是让他们痛苦的变化，就是提比略削减了娱乐和演出事业的开支，限制了奢侈品的消费，鼓励人们节约。罗马人热爱公共娱乐，热爱演出和盛大的宴会、狂欢，而现在他们需要节制了。

基督教从此时开始，慢慢的取代罗马的多神崇拜，慢慢的结束所谓的“蒙昧时代”。代表自然的潘神，自然要被宣告“死亡”了。

潘神死了，但是没有人遗忘他。

中世纪的恶魔形象

中世纪的宗教学者们，常常把“潘神之死”当成是“耶稣诞生”的前提条件。潘神是旧的信仰，潘神死去，人们才有了新的信仰。

一个神是不会轻易死去的，因为他本来就是人们创造出来的，只要人们还在传颂他的故事，他就依然活着。所以，早期的基督教开始要改变这些神，儒勒·米什莱说：“事实上，为了接纳诸神，罗马还对诸神实施过一场残酷的手术，使得诸神全都虚弱无力，脸色惨白……”意思很明显，曾经的那些神，要在人们的心目中有所变化，地位降低，甚至变成负面形象。

“多神崇拜”即将结束的罗马，也是存在血腥暴力的。《企鹅欧洲史2》中记载，“（亚历山大的宗主教）提阿非罗，曾于391年下令摧毁了亚历山大城最著名的异教神庙塞拉潘，他的继任者区利罗则于415年指示手下的暴徒私刑处死了（异教数学家、哲学家）亚历山大的希帕提娅。”正是这一时期，其他信仰的献祭和仪式被禁止，不愿意参加基督教洗礼的人，会被没收财物，“有的时候甚至会被处死”。

对于已经“死去”的潘神，最好的改造当然是将他变成“恶魔”。在中世纪，潘神逐渐成了恶魔的原型，他的山羊角、半人的形象，分裂的蹄趾，以及“好色”的习性，都逐渐成为了中世纪魔鬼的代表性特征。

所以，虽然潘神已经被宣告死亡，但是中世纪的宣传中，我们依然能从魔鬼的身上，看到潘神的影子。实际上，是潘神代表的自然、享受（音乐）、（追求）人性，已经成为恶魔的象征。中世纪之所以被称为“黑暗时代”，正是因为他对人性的压抑和控制——所以，潘神之死，欧洲的千年黑暗也开始了。

文艺复兴以后，潘神又回来了。

15世纪画家桑德罗·波提切利《春》

14世纪的意大利，人们已经开始使用“文艺复兴”的概念。所谓文艺复兴，就是对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的再度复兴。很明显，这场伟大的运动少不了对教会禁欲主义的反抗。开始逐渐追求现实享乐的人们，自然又提到了潘神。

1504年威尼斯作家的小说《阿卡迪亚》，充满了大量对乡间生活的细节描写，成为一种欧洲的“田园主义”特色。而“阿卡迪亚”本身，就是潘神诞生的地方。1876年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斯特芳·马拉美的《牧神的午后》，更是在法国诗坛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其中对潘神与林中仙女的美妙描写，显然对这位神充满了崇拜，就如古希腊人一样。

潘神没有复活，他也依然是魔鬼形象的来源。比如在《潘神的迷宫》中，这位古希腊的神袛，就并不显得可爱，反而充满了神秘的恐怖氛围。来自地狱的魔鬼头上，依然长着山羊角，这一点估计很难改变了。

然而，潘神自身在艺术作品中，显然正在回归他的“自然性”，回到古希腊人崇拜的那个神。这当然因为人们对田园主义和自然主义的热爱，然而更重要的，可能还是对潘神身上人性的崇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