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次约会,是在七月,高考结束后不久。 那也许不算约会,没有一句表白,手都没触碰一下,两个羞涩的孩子,在青草繁茂的水渠边坐了一夜,从天黑坐到天亮。 我记得青草的芳香,记得风怎样吹在身上,地里的玉米
我的第一次约会,是在七月,高考结束后不久。
那也许不算约会,没有一句表白,手都没触碰一下,两个羞涩的孩子,在青草繁茂的水渠边坐了一夜,从天黑坐到天亮。
我记得青草的芳香,记得风怎样吹在身上,地里的玉米叶怎样沙沙响,记得夜如何在我们的静默中明亮。一切如此荒唐,又如此真实,使人感激。
回忆那次约会,如果我的眼里溢出泪水,并非因为我们后来没有在一起,而是夏夜的风那么善意,围绕我们的万物那么美丽。
1
《静女》
我喜欢你等待我的样子
林风眠《仕女图》
《诗经·邶风·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不论我们是否觉知,美就在身边,围绕着我们,引领着我们,统治着我们。
什么是诗?我们无法定义,就像无法定义美,但我们对诗的特质似乎心领神会。即使脱离了音乐,三百篇依然流传数千年,至今魅力不减,绝不是因为思想或意义,不是因为内容,只是因为那是诗篇。至情,至性,这还不够,还有至美,以有韵的声音唱出来的美,就是诗。
《静女》是一次约会,一首很美的诗。我们没看见女子长什么样,但看到了她的美,看到这次约会的甜蜜,以及赴约男子的率真。静,姝,娈,三个形容词,依约烘染出女子的明丽,她的美遍在诗中,处处都能感觉到。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这两个句子,不是散文的叙述,是用吟唱的、情人的嗓音说出来的。还有句式,句式本身就是声音,是工具性语言的弦外之音,当事相消融于虚无之后,灵魂在时空中荡起的回响。这两句被翻译成“娴静姑娘真漂亮,约我等在城角楼上。”或诸如此类,我们一读立刻就能感觉到诗人简净的嗓音被替换了,换成了一种庸俗甚至油滑的腔调。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通常这两句被解读为男子到了约会的地点,没看见女子而焦急,因为女子故意躲起来。如若那样,女子的顽皮也挺可爱,但似乎与“静女”不太相符。我更愿意将这个场景想象为,男子在赴约途中情心如箭,想见女子等待他而他还未到时的样子。也可以如蒙太奇,把奔赴约会的男子和焦急等待的女子两个镜头剪接在一起,由我们自己去感觉。
第二章会面后女子送了他“彤管”,此系何物?从汉代起就没有人能确定,有人说是红管的笔,有人说是初生时呈红色的草茎,有人说是涂成红色的管状乐器。然而,彤管究竟是什么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心爱的女子给他的礼物,那鲜亮的红,闪耀着女子的姿容。
他们去了城郭郊外,即“牧”,这一天如此辽远,返回时端视手中的白茅,他感觉不可思议,“洵美且异”。美的物事,总是令人惊异,而诗歌的根本特性也在于为人类提供惊异的经验。
白茅在当时象征婚媾,女子未必真的赠他白茅,这可能只是诗人对他们约会实质的委婉表达。“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语调回旋,内心激荡着惊喜。从整首诗的叙事语气,我们能感觉到这个男子天真无邪,不仅女子静美,男子也美,诗中的每样东西,每个句子、每个词都很美。
林风眠《仕女图》
《诗经·召南》中另有一首《野有死麕》,也是约会诗,气氛大不同,约会的现场感栩栩如生: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小伙在野外猎获了一只獐子,用白茅仔细包好,拿去送给女子。獐子和白茅,都是西周人求亲时必备的聘礼。“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这两句是叙事者的调笑,纯然民间风味,并无恶意。第二章开始约会,“林有朴樕,野有死鹿。”与其说是“兴”,一种写诗的手法,不如说是万物的在场,草木蓬勃生长,死鹿也像一首赞歌,白茅洁白芳香,女子温润如玉。
第三章于复沓之外,突兀几句单行,这在《诗经》中很常见,多见于诗的首章或末章。早期歌谣皆口头传唱,歌者可以独唱,可以对歌,也可以众声合唱。出现在末章的应是合唱,也就是上古乐府诗最后的“乱”,合乐谓之乱。末章的三句单行瞬间营造出一种喜剧的音乐效果,连用三个慌乱的祈使句,“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简直听见女子的声口:“慢点儿!别动我的围裙,别惹得狗叫!”质朴率真,现场感扑面而来。
顺便说说狗,古代人约会最怕的就是狗,尤其夜里,稍有动静狗就会叫,惹得家人邻里起疑。汉乐府《有所思》中的女子,做好礼物要送给远方的情人,忽而闻君有他心,一怒之下将礼物烧了,当风扬其灰,并下定决心: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然而长夜漫漫,她转念又想起当初幽会,“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兄嫂知道了,邻家肯定也知道了,邻家知道了,等于全村、全世界都知道了。这可怎么办呢?!
2
《将仲子》
我们相爱了,这该怎么办?
林风眠《仕女图》
《诗经·郑风·将仲子》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
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
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
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自古至今,两个人相爱,似乎总会遇到阻碍,来自家人的反对,或社会道德规范不允许,也正因如此,“不合理”的爱情才更具慑人的美,也才堪称庸常生活中的英雄行为。
这首诗的标题,或可拟作“一个女子的爱和怕”。爱让人害怕,诗的三章反复叹息:“亦可畏也”。“畏”是显在的诗眼,潜在的诗眼,与“亦”并列的,是“仲可怀也”。爱与怕交织的一首诗。
不管仲子是谁,显然她和他不能在一起。爱很简单,自足无为,本身就是圆满,然而在一起却是另一回事。在这首诗里,他们想约会,既无法正大光明,便只能逾墙相从,这当然要受父母斥骂、遭里人轻贱的。畏惧在诗中层层铺展,从父母到诸兄再到众人,如同一张大网,布满了眼睛和嘴巴,森严可怕,而她孤立无援,想不到任何办法逃脱它。
林风眠《仕女图》
《西厢记》中,张生两次翻墙与崔莺莺约会,莺莺的游移不定,忽热忽冷,也缘于她心里的害怕。他们相爱从一开始亦面临重重阻挠:崔莺莺早就许给表哥郑恒,老夫人的反对以及解围后的赖婚,事发后她勉强接受但立即逼张生赴京,中得状元方可回来完婚,理由是“俺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王实甫应是写到第四本为止,即“草桥店梦莺莺”,剧本终于一个梦,留给我们更大的想象空间,容纳人生的各种可能,他的用意我想也许是:爱只有开始,不会结束,不论后面发生什么。
第五本是后人硬加上去的,非要看到“大团圆”才满足,第五本的剧情相当俗套,张君瑞一举及第中了状元(状元是那么好中的吗?),回来迎娶崔莺莺,至于多余的郑恒,随便安排他撞死,然后台上台下皆大欢喜,字幕打出“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所有人都感动得泪流满面。这些虚假剧情,我觉得还不如长亭送别时崔莺莺的一句:“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讽刺的是,看戏归看戏,喜欢大团圆的观众,往往正是老夫人之类,势利而理性(无情),都不问问:不中状元,为什么就不能大团圆呢?
剧本改编自唐代元稹的《莺莺传》,原文本其实层次更丰富,小说的触角所探及之处更为幽微。张生赴京后并没有中状元,和唐代几乎所有的文人一样,他只是在京城游历,第二年回过普救寺,但发现他和崔莺莺之间有了隔阂,他不明白崔莺莺为什么不肯为他题诗也不愿在他面前弹琴,几次问她,她总是欲言又止,他只好怅怅离去。又过了两三年,他再去蒲州,崔莺莺已经嫁人,那人不是郑恒。这个版本不是更贴近现实的混沌吗?外在阻碍消除之后,我们忽然发现了自身的阻碍。
葡萄牙诗人佩索阿有一首诗,我认为是最好的情诗:
丽迪娅,我们什么都不懂。无论在哪儿
我们都是陌生人。
丽迪娅,我们什么都不懂,无论住在何处,
我们都是陌生人。哪儿都是异邦,
不说我们的语言。
让我们在我俩之中建立堡垒,
从这世界的伤害
和暴乱中抽身。
不要旁人进入,爱情还能期待更多的什么?
像秘仪中被言说的秘密,
愿它做我们的圣所。
《丽迪亚,我们什么都不懂》(Jasmim译)
世界有太多的暴乱和伤害,是不说我们语言的异乡,爱的语言,早已被世界遗忘。作为两个人之间的神秘堡垒,是啊,爱情还能期待更多的什么呢?佩索阿赞美的爱情,亦可延及诗歌,所有的诗都是情诗,都是爱的语言,庇护我们从世界的伤害和暴乱中抽身,也愿诗做我们的圣所。
撰文/三书
编辑/刘亚光
校对/陈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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