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首次，北京4万余株古树名木体检“全覆盖”

北京有4万余株古树名木，是名副其实的“古树之都”。在浩瀚的时间长河中，古树见证了朝代的更迭、文明的兴衰，用自己的方式延续着北京的历史脉络。已经成为北京胡同文化符号的胡同古树，则与鸽哨、老院落一起，承载着市民的乡愁情思。古树，是会生长的“活文物”，是自然与文化的“双遗产”。

近年来，北京开展了区域性古树名木体检，摸清了北京古树名木资源家底和生长状况，形成了古树名木的健康档案和体检报告。如此大规模、全覆盖的古树名木体检，在国内尚属首次。从体检到复壮，北京形成了古树保护的“闭环”。

穿过漫长岁月，古树蕴含生态文化科学价值

古树指生长百年以上的树木，其中树龄300年以上的为一级古树，其余的为二级古树。名木则是指树种稀有、名贵或具有历史价值、纪念意义的树木。

北京共有古树名木4万余株，主要集中在侧柏、油松、桧柏、国槐4种乡土树种，共计38000余株，约占北京古树名木总数93%，其中，北海公园“白袍将军”（白皮松）、“遮荫侯”（油松），中山公园的辽柏等更是全国闻名。

北海公园“遮荫侯”。北海公园供图

“古树具有极其重要的生态、历史、文化、科学、景观价值。”北京市园林绿化科学研究院（简称北京市园科院）古树与树木健康研究所首席专家王永格说。

如今，生物多样性和气候变化是生态领域的重要议题。古树名木历经千百年，是研究当地古气候、植物分布和生态变化的重要实证资料。古树根深叶茂、冠大荫浓，固碳释氧、保持水土、降温增湿、阻止烟尘、保护生物多样性等生态效益显著。

古树名木散生于景区、庙宇、祠堂或村寨内外，与宗教、民俗和文化融为一体，具有丰富的历史价值。北京颐和园东宫门内的两排古柏，在靠近建筑物的一面保留着火烧痕迹，是八国联军侵华罪行的真实记录。

千姿百态的古树名木根深叶茂，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形成独特景观，成为重要的旅游资源。

古树也是研究自然的标本，它们经过自然界千百年的风雨洗礼，对当地的气候和土壤有较强的适应性。分析古树，可了解当地气候、水文、植被、环境的变迁，为众多领域研究提供科学依据。

极端天气、人为破坏等威胁古树健康

尽管拥有长寿、抗性强等基因，但古树仍会生病、死亡。

在北京市园科院的古树展厅，倒放着一株古油松。这株古树曾生长于山林，尽管生命已逝，仍拥有粗壮的树体和遒劲的姿态。

古油松原本整体外观完好，长势正常，人们肉眼很难发现它的问题。2017年，当地突遇雷雨大风天气，古油松体量太大，被大风齐根吹折。大家这才发现，它的树干基部存在大范围空洞腐烂的情况。如今，古油松的树干基部被切割成若干年轮盘，古树完成了生态使命，作为展品向公众科普，参观者可以从“砧板”状的年轮盘上看到树体内部的腐朽程度。

经树龄检测，古油松距地面0.5米处年轮数为266轮。这也意味着，它从18世纪50年代起，已经“见证”了众多历史事件的发生。

古油松年轮盘，可看出其内部空洞腐烂的情况。新京报记者 张璐 摄

“树木和人一样，及时体检十分重要”。王永格说，如果能通过体检发现空腐并采取保护措施，古油松仍有可能健康地生活着。

在自然界中，大风、雷电、雨雪、冰雹、地震、病虫害都会导致古树衰弱甚至死亡。古树衰弱也与树龄增长、立地环境改变等因素有关。比如修路或新建建筑会打破古树原有生长环境，挖方、填方等会导致古树生长空间不足，树干周围铺装面过大、土壤密实度过高、水土流失、日常养护关键时期或极端天气下未及时采取管护措施，都会对古树健康造成影响。

2021年，北京开展全国首次大规模区域性古树名木体检，摸清了北京古树名木资源家底和整体健康状况。

古树名木体检全覆盖，形成体检报告

类似中医的望闻问切，古树的体检也先从外观开始。

北京市园科院高级工程师巢阳是一名“树木医生”，每次体检时，他都会先观察古树树体是否倾斜、树干是否劈裂、树皮是否受损、叶片长度和生长量等。

“看诊”结束，巢阳开始“听诊”，他用皮锥敲击树干，存在空腐结构的树干会发出与正常健康的树干不同的声音，称为“异常音”。 如果树干下方有空腐情况，上面是“实心”健康树干，则树体折断或倒伏的风险更大。

常规的古树只需基础体检，重点古树名木还会进行精细化体检。精密诊断要用上空腐检测仪、探地雷达仪、叶绿素荧光仪、光合仪等设备，以确定树体在结构上的稳固程度和生理上的健康程度，为进一步开展古树树体加固和复壮保护提供准确的诊断依据。

在门头沟戒台寺的一棵古树前，应力波二维成像仪的多个探头被等距钉进树皮中，围成一圈，通过信号采集器连接电脑。探头中安装有振动传感器，敲击探头时，振动在树木健康部位和空腐部位中传递的速率不一样，空腐部位更慢一些，仪器通过探测物质中传递的振动，了解空洞大小。这相当于给古树做CT，巢阳的电脑上会呈现出一幅清晰的空洞横截面示意图。

6月19日，北京市园林绿化科学研究院，高级工程师巢阳用应力波二维成像仪进行树体空腐检测。新京报记者 薛珺 摄

除了显而易见的地上部分，暗藏地下的古树根系也是体检的重要内容。树枝干枯、叶片狭小，很可能是古树根部缺水或者受损。以往探根，“树木医生”会翻开人行道上的砖块，现在，他们用上了树木雷达无损检测技术。这种检测设备是树木精准复壮的“安全透视眼”，把检测设备围着古树转几圈，通过对检测数据的处理和分析，就能获知地下1-4米深范围内根系的生长分布状况。

“我们还会对土壤进行理化性质检测，包括氮、磷、钾、有机质等营养元素含量，以及土壤酸碱度、土壤密实度等指标。”王永格说，古树生长不良可能是土壤存在问题。她和团队曾做过侧柏土壤改良研究，将草炭、有机肥等材料配比组合，配出14个配方。“做完种植实验后，我们在第二年、第三年挖开土壤看，逐一细数根的数量，从中筛选出能明显促进树木根系生长的4个配方，使根系更好地从地下吸收水分供地上部分生长。”

据北京市园林绿化局义务植树处副处长方芳介绍，全市在册古树名木已初步实现GPS定位，“我们将日常确认登记与定期调查有机结合，加强古树资源动态管理，发现一株，确认一株，登记一株，保护一株。”

同时，北京对古树名木开展全面体检后，实现“一树一牌”“一树一档”“一树一报告”，为提升古树名木保护管理精细化水平提供数据与支撑依据。

科技复壮，让古树“老有所养”

完成体检后，饱经沧桑的古树进入复壮阶段。

首钢园西北侧的山上，有一片独特的古侧柏，它们盘根错节的根系没有扎在泥土里，而是生长在陡峭的山石、崖壁上和墙体里，形成了壮观的自然景象。方芳说，此次体检发现这些古侧柏长势不错，但存在局部腐朽、主干倾斜等问题，工作人员采取“一树一策”的方式，对古树损伤部位进行防腐处理，清理了古树周围与其争夺养分的杂灌，补植了低矮的地被植物。

在实践中，“树木医生”不断创新复壮技术，为古树提供最精准的治疗方案。北京市园科院的古树展厅中，用模型展示了古树复壮技术的变迁。

游览公园时，游客可能留意过古树修复后愈合口上留下的“伤疤”。王永格说，过去，“树木医生”在树洞内部填充砖头、石块，外部用水泥修补树洞，不仅看起来灰暗突兀，水泥经过长时间风吹日晒还会开裂。随着技术的进步，“树木医生”在树洞内喷药杀虫杀菌，刷桐油防腐，在洞内用钢筋做支架，并注入发泡剂，树洞外用环氧树脂复合物制作树体假皮。但在跟踪研究中，他们发现，这种方式仍有缺陷，注入的发泡剂会吸收渗入树体的水分，导致空洞部分腐烂更加严重。

经过反复尝试，如今，“树木医生”使用“补干不补皮”的修补方法。空洞清腐、杀菌杀虫、刷桐油等环节之后，他们在洞内架设木框架，再用硅胶修补树干。和古建“修旧如旧”的道理相似，硅胶可塑性好，可以仿制树的纹理效果和木橛等部位，遮住古树的伤疤，还原其沧桑感。

“古树的树皮是有活力的，受伤后会愈合，如果修补树皮，新生长的树皮与死树皮相抵触，就会导致修补的缝隙开裂。现在‘不补皮’，树皮愈合后会逐渐包裹修补部分，看起来更加自然美观。”王永格解释说。

古树修剪技术也在不断改进。以往一些修剪标准要求，常绿树一般留1-2厘米残桩，但在实际修剪后，工作人员发现，经长时间风雨侵蚀后，残桩易腐烂成为风险口，导致雨水渗入。目前，北京大树修剪已不再要求留残桩。

“我们还开发了树木修剪机，可以进行疏果。油松、白皮松都喜欢比较疏松的土壤，我们用树木通气机对土壤进行透气改良，使古树周围土壤达到疏松通透状态。”王永格说。

支撑也是保护古树的有效手段。圆环一般的抱箍可以将树干围住，与支架一起将古树稳固支起。抱箍可以调节大小，随着树木生长变粗，小“圆环”可以扩展至大“圆环”。不过，抱箍与树干接触部位长时间不透气，可能会存在积水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工作人员在抱箍和衬垫上打孔，增加通气透水性，避免树木积水腐烂。王永格说，抱箍与支架接触部位还放置了弹簧，树木生长季枝叶茂盛，弹簧挤压紧密；冬季落叶后重量减轻，弹簧弹开。

“下一步，北京将继续开展濒危、衰弱古树名木抢救复壮工作，加强对千年古树和珍稀树种古树的特别保护。”王永格说，在创新保护技术上，北京将利用现代科技手段努力实现土壤墒情、水肥管理、病虫害病症的智能识别，以及灾害天气的提前预警等，实现最精细化养护管理。

天坛公园桧柏树龄近600年，天然形成“屈原问天”的形态。天坛公园供图

攻关“树龄鉴定”，无损伤测定古树树龄

确定古树树龄，是科学保护古树的前提和依据。古树名木的年轮记载着丰富的信息，包括树龄、气候、水文、生长健康变化、方向。

一些建设项目实施之前，也有为“老树”鉴龄的需求。《实施办法》中明确，建设项目规划选址应当在古树名木保护范围以外。因市级以上重点工程等特殊情况涉及古树名木保护范围的，在规划、设计、施工、安装中，应当采取避让保护措施。

数古树年轮，是古树鉴龄的方式。在巢阳的办公室中，放着多个年轮盘，它们经砂纸抛光打磨后，像艺术品一样光滑精致，细如发丝的年轮清晰可见，“诉说”着古树生长的秘密。“树木刚被砍伐后，年轮盘表面是湿的，一打磨就模糊了，我们要等水分蒸发后才能开始处理。”他说，前期处理比较复杂，要将不平整的年轮盘表面用粗砂纸、细砂纸一层层打磨平整，直至可在显微镜下观察到细胞结构为止。

而对于活体树木，不能为了获取年轮盘而将其锯倒。国际上还有一种树龄测定方法，即“打树钻”取样测定——在树干胸径位置处钻取贯穿树干的“树芯”，取出直径5毫米粗的年轮样条，将样条固定在样品架上打磨加工好后，再放置于连接电脑的显微镜下，计数样条上的年轮，这种方法虽不会危及古树的生命，但会对古树的正常生长造成一些影响。

如何在不影响古树生长的情况下测出树龄？北京市园科院通过多年的探索和研究，研发了通过枯死分枝的树龄推算古树树龄的方法。

巢阳说，一些古树会因树枝折断或者修剪，在树体上留下断枝，在断杈处锯下一个断片，就可以通过树枝的年轮测定树龄。他解释说，这种方式是先通过测定死枝的年龄以及初生年代，再根据死枝在古树的高度位置，以及该古树所属树种的高生长平均速率，推算出古树生长到这一位置时的树龄，进而计算出古树基部的年轮数，得到古树的整体年龄。

目前，科研人员也正在尝试采集北京浅山地区相同环境中的同树种样本，研究树龄与胸径、降水和温度等气候因子变化的规律，再通过建立模型的方式算出古树年龄。“建模成功后，测树龄的速度将大大提高，不用再锯树杈、数年轮，只要测量树木的干围，套用模型公式，就可以得出结果。”不过巢阳也表示，尽管立体环境相同，树木的生长也未必完全相同，所以目前攻关难点在于模型的代表性。

在研究过程中，巢阳发现，可以通过树木年轮的结构，了解具体年份树木遇到的问题。

“古树是不会说谎的史书。”他举例说，树木一圈圈的年轮间隔相对平均，但某一圈年轮间隔突然变窄，可能意味着树木在当年遭到突发事件的严重伤害，例如移栽，人为或自然因素导致树体或根系严重损伤。除了测定古树年龄，年轮还可用于分析树木的生长过程，复原它的经历，这对于了解树木的生长习性、管护方式和历史事件都很有意义。

新京报记者 张璐

编辑 白爽 校对 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