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御医能给皇帝治好病吗？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蔡辉

“有清重科目，不容幸获。惟恩遇大臣，嘉惠儒臣耆年，边方士子，不惜逾格……侍郎刘声芳子俊邦以疾未与试，赐举人，尤为特典。”

这是来自《清史稿》的一段记载，意思是：清朝重视科举，很难侥幸得到，但皇帝在奖励大臣、老臣和边疆士人的子弟时，不惜超规格提拔，侍郎刘声芳的儿子刘俊邦因病未参加乡试，雍正却赐予他举人称号，恩遇之隆，可称特例中的特例。

此事发生在雍正七年（1729年），时刘声芳任户部侍郎（相当于今财政部副部长），从二品，另加太子少傅、尚书衔，已是“俸食一品，兼赐四新”（一品官的待遇，可乘四抬大轿）。刘声芳本是御医，康熙时，刘声芳两次用药失误，造成医疗事故，曾受处罚。康熙痛骂他：“皆因医学粗浅之故，所以往往不能救人。”

《行在太医院印》柄钮铜印印文，故宫博物院藏

奇怪的是，雍正却对刘声芳委以重任。当时太医院的院使（相当于院长）不过五品，虽可享四品服制，拿的却是五品工资（康熙时期，院使年薪仅80两白银），远远比不上刘声芳。刘声芳是有清一代，所有御医中品级、官职最高者。

可惜好景不长，刘俊邦被赐进士衔的第三年，刘声芳便被雍正斥为“并不用心调治，推诿轻忽，居心巧诈”，丢了户部的官，又回太医院当差。

刘声芳究竟是大清第一名医，还是名不副实？雍正对他的态度为何剧变？其中可能藏着历史大关节：雍正晚年已中丹药之毒，常神志不清、性格暴躁，刘声芳被贬后仅5年，雍正便暴毙在圆明园。

康熙的御医没油水

刘声芳生于世医之家，生卒年不详，是江苏淮安人。康熙第四次下江南时（1703年），将他带到北京当御医。

学者关雪玲在《康熙朝御医考述》中，最早关注刘声芳，钩沉出他在雍正元年（1723年）时，申请让他的一个儿子入国子监读书。清例，文职京官四品以上，外官三品以上，武官二品以上，准送一子入国子监读书，称为恩荫。刘声芳说：“臣年近七十，虽有三子，未见成立。”如果他此年是70岁，应生于顺治十一年（1654年）。

清代废医户，想当御医，或经严格的考试，或得重要人物推荐。时南方医学发达，刘声芳受重视，康熙知道他，说明他已成名。

康熙时太医院工资奇低，院使之外，两院判（副院长）年薪仅60两，御医只有40两。

康熙轻视中医，曾说：“朕观医书与儒书不同，儒者之书皆言五伦之理，作文者据以发挥，虽文之优劣各由乎人，然其理总不出五伦之外。若医书开一方于前，又列数方于后，言此一方尽善，则彼数方者又何用乎？”意思是儒家著作都会讲道理，医书则只列出药方，然后称特效，既然是特效，为什么后面还要开列别的药方呢？

康熙曾患疟疾，被西洋传教士治好，据当时的传教士称：“为康熙服务的耶稣会士对担任数学家、画师、钟表制作者、外科医生和技工都不反对，但绝不担任康熙的内科御医。”在康熙的御医中，有“蒙古医士”（善治跌打损伤）、藏传佛教医生、回医等，西洋传教士也常做“御医”的工作，有时也被称为“御医”。

竞争激烈，御医待遇差。

太监都要欺负御医

御医收入低，罚钱却多。据学者张田生在《医疗与政治》中钩沉，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刘声芳用药失当，致一宫女死亡，被罚俸一年。康 熙 五十五年（1716年），刘声芳开错药方，好在被及时发现，未酿成恶果，康熙予以宽大处理。

刘声芳曾给大臣张玉书治病，用药失当，康熙竟朱批道：“今朕很怕大夫等。”康熙诙谐，常和大臣开玩笑。他认为赫世亨怕老婆，竟批其奏章曰：“闻赫世亨已大愈，未尽报朕言，待朕回宫，断不宽宥，必将赫世亨交其妻掐死。”还给赫世亨起外号为“玉鳖”，讽刺他只会缩头。

康熙看不起御医，太监们也学样。

康 熙 三十六 年（1697年），55名御医联手向康熙告状，控诉太监于腾云、王金攻二人“恶虐无礼，百般逼迫”。于腾云为了买房，向御医们索巨贿，遭拒绝，便“凡遇天恩赏赐，皆仗势分取，如此而意犹未足，或谎称有喜丧之事，或明说借贷，或借故化缘，肆意敲诈勒索。稍不合意，则无礼骂及爹娘；若与解释，则拳脚相加，使人无容身之地”。

刘声芳有不少成功案例，但在朝鲜使节看来，清朝医疗水平不高。当时朝鲜也信奉儒家，看到清朝各地贴满了春药广告，极表震惊，怒写道：“自栅门至燕京，店壁村墙贴春药方文，其文淫焫（音如若，意为刺激）悖乱，无所不至甚。作俑者当服上刑。”

朝鲜使节发现，清朝市场上的药材质差，“比我产皆逊，丸剂久为制置，生材亦皆剉藏”，认为药材切得薄且细才好，白白损失了药性，但使节们认为，清朝的膏药更好。

康熙对自己也很抠

康熙不给御医涨工资，还有一种可能——他天性抠门。

当时来华的朝鲜使节会将见闻记入《燕行录》，留下宝贵资料。比如称康熙是“雌雄眼”，即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不见于中国史籍，但对比存世的康熙油画像（可能有美化，比如画侧脸，掩盖眼睛一大一小的问题），有的眼皮确实画成一单一双。

此外，成年康熙长着络腮胡，他少年时“九岁壮大如十二三岁儿”，12岁即“起立身长已如成人”，14岁已当爸爸（与中国史料相符），康熙年轻时性格暴躁，动辄杀人，晚年沉迷于女色……这些记录颇有价值。

据学者马睿在《李氏朝鲜君臣眼中的康熙帝与雍正帝》中钩沉，当时朝鲜君臣十分鄙夷康熙的节俭，称康熙所住畅春园“南北二百余步，东西百余步，其内岂容置十五处离宫乎？圜其三面，而终未见屋甍，其不高大可知。且观其门与墙，制度朴野，无异村庄”。朝鲜使团的医官金德三也说：“皇子所着衣服衾枕甚俭，不如常胡之富者。如器用之类，亦无一奇物。”

“俭德虽可尚，过俭而近于吝。”朝鲜人称康熙为“爱银皇帝”。

朝鲜使节金昌业与清国小书吏潘德舆交谈时，故意讽刺地说：“康熙皇帝殿前吹鼓手的红衣服都不一致，有新有旧，看来他真的很俭朴啊。”潘德舆只好敷衍道：“皇帝花钱的地方多，不得不对自己抠。”

康熙对自己都这么抠，对他原本就不太喜欢的中医们，自然也不会大方。

不过，朝鲜使节们这样写，一是为讨好朝鲜国王，二是曾被八旗打败，心有余恨，评论时未必公允。

突然成了一品大员

清朝官民常找朝鲜使团的医生治病，并强行求药，引起对方反感，从侧面反映出，清朝的医生数量少、水平差。

对太医院的医术，朝鲜使节亦不认可：“太医院诸医皆是仕宦之人。方书则虽极该博，药方则无非袭云林遗法”，创新不足，且“针术尤无善手，其针比我国之制甚钝，故受针者颇以为苦。”康熙御医多达105人，仅1人擅针灸，即“凌氏针法”传人凌一风。

雍正上位后，对刘声芳非常信任，让他参与御医选拔考试政策的制定，升其为太医院院使，进而任户部侍郎。

一般认为，雍正此举是想让刘声芳随时照顾和硕怡亲王胤祥，雍正能上位，能坐稳江山，胤祥居功至伟，但学者张田生指出，刘声芳当户部侍郎在前，胤祥患病在后，为照顾胤祥，也可以让刘声芳当胤祥的贴身医生，何必让他当这么大的官。

提拔刘声芳，体现了雍正对他的信任。

一是刘声芳为人坦荡，当年开错药，被康熙追责，他坦然承认错误；二是“九子夺嫡”时，“蒙古医士”、藏传佛教医生、回医、西洋传教士中，都有人深度介入；雍正上位后，将他们全部轰出御医行列，刘声芳则与各派无染。

雍正八年（1730年），刘声芳因照顾雍正和胤祥有功，雍正下谕旨称赞说：“刘声芳人品洁方，居心忠厚，事圣祖皇帝（指康熙）多年，勤慎敬诚……去冬朕弟怡亲王抱恙迄今半载有余，伊以高年之人，不辞劳瘁，往来趋走，诊视医治，倍极苦心。”

雍正给刘声芳“加太子少傅，尚书衔，仍管理户部侍郎事务”，职衔达正一品。

雍正从小不爱动

没想到半年后，雍正口中的刘声芳又成了“并不用心调治，推诿轻忽，居心巧诈”。

在朝鲜使节记录中，对雍正评价甚低，甚至称他的相貌、气质欠佳。朝鲜使节李桡称雍正“无髯有须，面短且黑”，“不似其能君临天下者”。朝鲜使节谢恩正则称：“雍正坐于榻上，侍臣皆盘坐仰视，笑语无常，而臣则仍为俯伏。传语之际，一再仰视，则耳目口鼻皆大，状貌颇伟，声音洪亮，而无别样大贵气像矣。”

朝鲜使节也称雍正是“爱银皇帝”，且说他好色，却无实证。

雍正八年（1730年）八月十九日，北京地震，朝鲜君臣均以为大清将亡国，正好契合“胡人无百年运”之说，甚至称“今番地震异常，颓压死者几至千万人云”，另有一些朝鲜使节坚信，雍正一死，清朝就会灭亡。

朝鲜使节对雍正评价低，除自身心态问题外，可能也与雍正晚期身体恶化，致性格扭曲有关。

雍正一生不爱运动，很少骑射，在位期间，没去过承德避暑山庄。登基后，身体迅速发胖。雍正有两疾：一是畏暑症，每到盛夏，便“心中稍觉畏怯”；二是眼疾，他说康熙去世时，流泪过多，竟把眼睛“哭好了”，应是谎话。

疾病与懒惰，使雍正从小喜欢道家，迷恋丹药，当皇子时，曾写《烧丹诗》，其中称：

光芒冲斗耀，灵异卫龙蟠。

自觉仙胎熟，天符降紫鸾。

烧丹可掩盖政治野心，还被误认为能强身健体，雍正当上皇帝后，李卫推荐道士贾士芳给雍正行“按摩之术“和“密咒之法”，效果奇佳，可两个月后，雍正竟下令杀了贾士芳。

最后一批黑铅太多了

贾士芳操练的，可能是一种原始瑜伽术，乾隆后来也练过。可雍正怀疑，贾士芳试图控制自己，“公然以妖妄之法，谓可施于朕前”。

杀了贾士芳，雍正却没追究推荐者李卫的责任，此前他给李卫、鄂尔泰、赵国麟等近臣写密旨，要他们访求世外高人。相关的密旨已发现15份，内容不变，都是雍正亲笔，非书手誊录。在信中，雍正叮嘱近臣们“留神博问广访”“不可视为具文”。

据《活计档》，杀贾士芳的当年冬天，在圆明园东南角，刘声芳等主持，开始为雍正炼丹，木炭便进了4000余斤。从这一年起，到雍正去世，5年间，雍正下令送所需物品157次，月均两三次，煤就有192吨，木炭42吨。据学者李国荣钩沉，早在雍正四年（1726年），雍正已在服用“既济丹”。

服丹需医生帮“散丹”，即用药物压制燥热等不良反应，可能是刘声芳不精此术，惹怒雍正。在丹药的副作用下，晚年雍正行为乖张。

雍正六年（1728年），名医吴谦因和胤禵有往来，雍正竟骂道：“光棍行动总不悛改，甚属可恶。”将其抄家，并长期关押。

雍正八年（1730年），又迁怒名医刘裕，称他“怙恶不悛”。

此时雍正已常被情绪所掌控。

1735年，在雍正去世前12天，200斤黑铅作为炼丹的原料，被运入圆明园，这很可能导致了雍正的死亡，寿仅58岁，比他父亲康熙（寿至69岁）和他的儿子乾隆（寿至89岁），要短得多。

在病案中，雍正的死因被记为“帝疾已转中风矣”，即死于脑溢血。此时刘声芳应已去世，如果他还活着，他应能揭出雍正真正的死因。

（责编：沈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