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人征服了东方，同时也被东方的古老文明所折服——拉丁语

罗马人征服了东方，同时却被希腊化东方的古老文明所折服。罗马宗教体系对东地中海诸民族的宗教崇拜所产生的影响非常有限。在其他思想文化方面，情况亦是如此。可以说，在宗教文化领域，希腊人是罗马人的老师。那么，作为征服者的语言拉丁语在东地中海世界是否也面临着同样的局限性？相对于东方众多本土语言和希腊语，拉丁语处于何种地位？这些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体现出罗马人在文化领域施行统治的深度与广度，因而值得深思。

一、在政策上鼓励拉丁语的传播

1.拉丁语的使用和推广得到罗马官方的鼓励与支持

根据古典作家的记载，罗马中央政权对于拉丁语的使用非常重视。在苏维托尼乌斯的记述中，提比略不愿意在元老院使用希腊外来词。他同时指出，这位皇帝禁止士兵做希腊语证词。苏维托尼乌斯还记载了克劳狄对拉丁语的支持态度。克劳狄将一位出身于利西亚地区的希腊显贵从陪审员名单中删除，并剥夺了他的罗马公民权，仅仅是因为他不懂拉丁语。

在公元1世纪的作家瓦莱里乌斯·马克西穆斯的笔下，可以找到罗马皇帝采取这些做法的原因：其目的是欲使拉丁语在所有民族中都受到更为广泛的尊重。也正因如此，古时候的行政长官在回复希腊人的时候只使用拉丁语，不仅在罗马城，在希腊和亚洲也是如此做法。

在罗马统治的影响下，一些拉丁语词汇进入东方语言体系之中。罗马人名也被东方人采用，在成千上万的铭文与纸莎草文献上出现了罗马－希腊混合命名法，主要是借用罗马皇室的名字，同时保留希腊语姓氏。拉丁语名字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公共记录中，这是一种罗马化形式。同时，一些拉丁语的官方用语也被希腊语或东方语言借用。但是，罗马中央政权虽然推崇拉丁语，鼓励、有时甚至强制拉丁语的使用，却并未采取具体措施进行宣传和大力推广。比如，在东地中海地区，罗马人并没有广泛开设拉丁语学校。

2.拉丁语在东地中海世界是政府与军队的官方用语

治理行省的罗马行政官员使用的自然是拉丁语。对于那些来自希腊世界、不仅享有罗马公民权，而且作为骑士或元老进入帝国服务体系的人，必然需要相当熟识拉丁语。驻扎在行省中的罗马军队士兵，出于职责所需，也应会读写拉丁语。军队使用拉丁语使之与普通市民区分开来，从而凸显出其作为罗马国家机关的特性。但是，罗马官员在与当地人进行沟通交流时，还是会时常使用希腊语。

同样，虽然在罗马从东方本土招募新兵以后的数个世纪中，罗马军队仍然以拉丁语为官方语言，但在军队中服役的士兵的母语或私人用语却是希腊语或地方方言。除此之外，在罗马东部行省的普通居民中，说拉丁语的人口主要是来自西部地区。所以，只有在罗马老兵殖民地中，拉丁语才是人们的日常用语。比如，在以法学著称的贝里图斯，其来自于西部地区的法学家可以用拉丁语流利地表达。此外，在拥有大量说拉丁语的人口的城市中，说希腊语或闪米特语的人在某种程度上也学习一些拉丁语，以便与说拉丁语的人交流。

3.拉丁语在东地中海地区的使用主要是作为书面用语

各地的军事性碑铭，纪念皇帝、总督等高级官员的铭刻献辞与墓志铭，通常都会选择使用拉丁语。另外，某些关乎罗马公民的法律文件、罗马公民的出生证明和遗嘱、建筑铭文等也必须使用拉丁语，即便这些公民可能并不会拉丁语。因而，相比于希腊语和东方本土语言，拉丁语在某种意义上拥有“更加高超的地位”。

在罗马殖民地贝里图斯与赫里奥波利斯，一直到公元4世纪，拉丁语都是最广为使用的书面语言。在杜拉发现的与军队管理相关的大部分纸草文献也都是用拉丁语书写的。但是，拉丁语作为书面语的广泛使用，并不能代表拉丁语口语传播的广度。因为竖立碑铭的人并不一定把拉丁语作为日常用语，他们甚至不一定认识拉丁语。正如有学者指出的，拉丁语的出现并不表示当地人说这种语言，而必须被视为城市居民效忠于罗马帝国的一个姿态或一种宣称。

二、在实践中拉丁语面临的困境

1.本土语言阻碍了拉丁语向普通民众和乡村地区传播

在小亚细亚地区，有文字记载的语言很早即已出现。其中既有印欧语，也有非印欧语。安纳托利亚东南部居民使用的胡利安语和赫梯语是最早出现的本土语言，其中最早为人所知的胡利安语文本时间大约为公元前20世纪，而关于赫梯语的第一个书写文本则可追溯至大约公元前17世纪。

胡利安语是非印欧语，赫梯语则属于印欧语系，它们都主要使用楔形文字进行书写。在这两种语言消失以后，小亚细亚又出现了其他几种本土语言。与胡利安语有着共同起源的乌拉尔图语，出现于公元前9世纪至前7世纪，在安纳托利亚东部地区通行，也采用楔形文字书写。卢维语也在公元前10世纪早期再次出现在安纳托利亚南部和叙利亚北部，用象形文字书写。

利西亚语在公元前10世纪中叶出现在安纳托利亚西南部地区；利底亚语大约在公元前７世纪出现于小亚细亚西部海岸地区；卡里亚语也出现于公元前7世纪，这是居住在利西亚地区和利底亚地区之间的人们所使用的语言。弗里吉亚语是公元前10世纪出现在小亚细亚的一种印欧语，它包括古弗里吉亚语，以及在公元最初几个世纪出现的新弗里吉亚语。

此外，小亚细亚地区的土著语言还包括列考尼亚语、美西亚语、皮西迪亚语，等等。有一些本土语言在历史发展过程中陆续消失，但还有很多语言在罗马统治时期得到沿用，比如列考尼亚语、皮西迪亚语和新弗里吉亚语等。

在亚美尼亚和外高加索地区，那里的居民也有属于自己的语言体系。亚美尼亚语属于印欧语系，最初是在公元前6世纪晚期的一篇波斯铭文中被证实的。在亚美尼亚北部、小亚细亚东北部边缘地带，一直延伸到外高加索地区，那里的人们使用非印欧语系的格鲁吉亚语。亚美尼亚语和格鲁吉亚语都是在公元5世纪才形成书面文字，但在此之前，它们作为口语，早已被当地人使用。根据古典史料记载，在罗马帝国时期，格鲁吉亚语已经出现了。马尔库斯·福隆托是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的老师，他在写给安东尼·庇护的一封书信中，指出伊伯利亚人说他们自己的语言。这封书信也许是对格鲁吉亚语口语的最早记载。

在叙利亚地区，大部分居民使用闪米特语。在库姆兰遗址中出土的大多数宗教案卷都是闪米特语文本。闪米特语又包含有不同的语言：阿拉美语、希伯来语和原始阿拉伯语。其中阿拉美语在各种本土语言中居于主导地位，它包括不同的方言，比如纳巴泰方言、帕尔米拉方言、哈特拉方言、埃德萨方言和佩特拉方言等等。在帕尔米拉，可以确定日期的、最早用方言刻写的铭文出自公元前44年，在哈特拉则出自公元1世纪下半叶。因而，有铭文证明的阿拉美语方言出现的时间较晚。

尽管如此，这些方言实际上一定是从很早的时期就已经存在了。此外，最早的古典叙利亚语也采用阿拉美语的形式，属于阿拉美语族的一支。叙利亚语是在幼发拉底河以东及沿河地区通行的语言，出现于公元1世纪。希伯来语是犹太民族的语言，不过，在犹太地区，人们普遍选择使用阿拉美语。只是在举行和参加宗教礼拜仪式的时候，希伯来语才被使用。原始阿拉伯语是在叙利亚中部和南部地区的游牧部落中流行的语言，包括萨法伊提克语和塔穆狄克语。

在广阔的东地中海地区，经过长期发展演化而来的如此繁复多样的本土语言，不可能完全被拉丁语所取代。尤其是在广大的乡村地带和山区，那里的绝大多数居民很可能并不识字，而他们的口语必然是世代相传的方言。

2.更早传入东方的希腊语在城市居民中与拉丁语形成了抗衡之势

希腊语在东地中海地区的口语和书面语中都占据非常重要的位置。比如，出自叙利亚地区的铭文资料便主要是用希腊语书写的。虽然除了希腊语外，各个地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语言或方言，但随着希腊文化的扩展，东方很多本土语言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希腊字母体系的影响。早在公元前10世纪早期，希腊字母即开始对小亚细亚地区产生影响。比如，利西亚语、利底亚语和卡里亚语虽然使用它们自己的字母书写，但这些字母都是从希腊字母改编而来的。弗里吉亚语与希腊语的关系更为密切。古弗里吉亚语是用改编自希腊字母的字母表进行书写的，而新弗里吉亚语更是直接采用希腊字母书写。

希腊语逐渐发展成为东地中海地区城市居民的通用语。它主要是作为书写用语、档案用语和通信用语。在罗马统治时期，整个小亚细亚都使用希腊语，甚至在偏远地区和乡村也使用希腊语。在小亚细亚的希腊城邦中，希腊语作为城市居民的母语被广为运用。比如，位于爱琴海沿岸的以弗所，从古代开始就是一座重要的希腊城邦，它的语言一直都是希腊语。

再如，潘菲利亚的佩尔吉和西德最初可能是赫梯人的城市，但在罗马统治以前的数个世纪就声称获得了希腊城市的地位，在这些城市中，希腊语也是常用语。在叙利亚地区，希腊语是随着塞琉古王国和托勒密王国统治的确立而被引入的。其中有些城市，比如阿帕美亚、加达拉和阿斯喀隆，还产生了获得人们高度认可的希腊智者。在巴勒斯坦附近的城市中，希腊语也成为上层非犹太人的日常用语。在库姆兰的遗址中，我们发现了一些用希腊语书写的宗教文本。

在犹太沙漠地区发现的公元2世纪早期的书信和法律文档，显然是用希腊语、希伯来语和阿拉美语三种语言写成的。此外，希腊语在学校中也被广为使用。然而，希腊语并未达到普及的程度，居住在乡村地区和出身社会底层的人对希腊语的了解程度相对较低。在高加索地区，最早从公元2世纪开始，精英阶层才将希腊语作为主要的用语。

3.拉丁语对东方行省居民的影响往往流于表面

在拉丁语和拉丁文化的影响下，希腊语和东方本土语言必然会吸收和采用某些拉丁语词汇，同时产生了文字转译和借用的现象。但是，这样的做法并不表示拉丁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拉丁名词的采用只是一种表面形式。虽然许多东方行省居民都开始采用罗马人的名字。然而，在书写罗马名字时，他们依然常常使用希腊字母，而非拉丁字母。

因而，拉丁语不同于希腊语，它虽然在交流通信和铭文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从未被广泛使用。诚然，在元首制时期，随着以弗所这样的大都市成为巡回审判中心、总督驻地和皇帝崇拜中心，拉丁语也作为政府用语被引入。但是，在众多希腊城市和其他本土城市中，拉丁语并未获得主导地位。例如，在图拉真时期，安条克城的钱币铭文中，希腊语取代了拉丁语。

大量移民到东方的意大利人对于拉丁语的传播也没有发挥明显的作用。随着第一代、第二代移民的离世，意大利移民后裔在强大的希腊化文化的包围之下，很快放弃了拉丁语的使用。甚至在东地中海地区的殖民地中，罗马文化也出现了衰退的迹象。在罗马殖民地托勒麦斯和海滨的凯撒利亚，均未出现拉丁语的官方铭文。这些殖民地在一定程度上被希腊化，甚至被称为希腊城市。

总结

罗马在宗教文化领域的政策可谓张弛有度。在宗教上，以皇帝崇拜确保行省居民对皇帝和帝国统治的忠诚。同时，对东地中海地区的希腊化宗教崇拜和一神教总体上采取包容的态度，促进了东西方宗教的发展融合。在文化上，以语言为典型案例，罗马政府重视拉丁语的地位，但并未限制希腊语和东方本土方言的使用与传播。许多罗马公民与政治精英，甚至罗马皇帝都精通希腊语。可见，东部行省在不同程度上接受了罗马文化要素，但与此同时，希腊化文化在罗马帝国统治下的地中海世界继续发挥其强大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