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5日,当陈哲宇重新走在巴黎市中心的街道上,他发觉了这里与过去的不同:一些大的商店玻璃橱窗处,安装了一整面的防护网,香榭丽舍大道也罕见地摆上了成排的铁栏杆。在路过卢浮宫附近的一条商业街时,他注意到,
7月5日,当陈哲宇重新走在巴黎市中心的街道上,他发觉了这里与过去的不同:一些大的商店玻璃橱窗处,安装了一整面的防护网,香榭丽舍大道也罕见地摆上了成排的铁栏杆。
在路过卢浮宫附近的一条商业街时,他注意到,一家百货商店外停了三辆警车,另一家服装店则在店面外铺上了防护的木板,“警察巡逻的力度比平时要加大很多。”
据《环球时报》报道,当地时间6月27日8时20分左右,在巴黎郊区上塞纳省的南特雷(也译作“楠泰尔”)地区,一名17岁少年驾车被两名警察拦停令其接受临时检查,但司机没有停车,警察便开枪射击,司机胸部被击中,最终不治身亡。
事发当晚,南特雷地区爆发一系列抗议活动,抗议者点燃汽车、垃圾箱等,堵塞街道并燃放烟花袭击警方。随后,骚乱波及法国各地。《北京晚报》报道,当地时间6月29日晚,一辆载有中国游客的大巴在法国马赛遭到骚乱者袭击,数名游客受轻伤。
7月4日,法国总统马克龙与多名市长在爱丽舍宫召开会议。他在会议上称,法国骚乱“高峰期”已过去,但仍要保持谨慎。
多位受访的在法华人向新京报记者回顾了骚乱时的景象,骚乱给他们生活带来的影响已经在渐渐减弱,但他们也提到,移民冲突在法国从来都没有归于平静过。
7月4日,巴黎市中心,有店铺正在装防护网。受访者供图
归于平静
这是陈哲宇第一次经历城市里大规模的冲突事件,他今年25岁,来巴黎生活不到半年时间,居住在位于塞纳河右岸的十一区,在巴黎八区一家公司实习,平日主要在巴黎市中心活动。
事态渐渐平息,但陈哲宇注意到,自己住处楼下常常站着一群街头青年。这几天晚上睡觉前,他仍然会将窗户外的卷帘门拉上,“防护措施做彻底一点,会更有安全感。”
住在巴黎二十区的刘诗怡这几天明显感觉到,城市恢复了往常的秩序。7月3日,风波发生后的第6天,刘诗怡去了一趟市中心。她发现,地铁班次比以往减少了些,原先二十分钟的路程需花费三十几分钟。少数一两条街道上仍有未被清理的被烧毁的汽车框架,一些商店橱窗被砸后溅出的玻璃碴儿散落在马路上。除此之外,人们正常地在街道上行走着,刘诗怡觉得,若是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冲突留下的痕迹。
巴黎街道上被烧毁的汽车。受访者供图
与刘诗怡不同,生活在此次事件发生地巴黎近郊南特雷的钱宁宁,持续见证了市郊夜晚发生的冲突。而直到事件过去后一周,钱宁宁住处附近依然是过去几天冲突留下的痕迹:被烧毁的车辆和垃圾桶,公交和电车站牌被破坏,碎玻璃满地。周末清理房间卫生时,她在窗台附近擦出了大量深灰色的尘埃,她推测,那是过去几天街头建筑物燃烧后飘上来的灰。
24岁的小文实习所在的公司,距离17岁少年内尔死亡的地点不远。7月5日,她回到公司上班,公司附近许多银行、药店的玻璃橱窗在冲突中被砸碎,如今用一块块木板代替玻璃橱窗,一些建筑物的墙体仍有明显的黑色焚烧痕迹,也有公寓的大门玻璃上出现了许多裂纹,被人们用白色胶带暂时贴补上。与建筑物留下的痕迹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地铁站恢复了过往的热闹,“外面建筑物之前烧得那么吓人,而地铁站里正常上下班的人很多,大家的表现都很淡定。”
相比其他华人,生活在法国东南部城市格勒诺布尔的店铺主付强则显得愤怒和悲伤。他在格勒诺布尔市中心最繁华的区域拥有一间美甲店和售卖亚洲快餐的餐饮店。为了应对这次骚乱,他花了几百欧元购买木板,安装在自家店铺的玻璃橱窗上。而骚乱最严重的6月30日,他被迫提前关门,当天便损失了上千欧元的营业额。
第二天,格勒诺布尔的街道渐渐恢复了正常,清洁工将地面上的玻璃碎片清扫干净,“街上的狼藉已经消失了,但人们心中的狼藉将长久存在着,对很多被打砸的商铺来说,需要付出很长的时间成本才能恢复营业,法国的工期长,有的商铺可能要四五个月才能等来新玻璃。”付强说。
因为玻璃橱窗的工期长达三四个月,法国商铺拿木板应急。受访者供图
“应该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钱宁宁第一次意识到有冲突发生,是在6月27日。
当晚,她听到公寓外头有烟花声,起初,她以为是有人在庆祝活动。但紧接着,外头出现了混乱和喊叫的声音,又有重物打击和坠落的声音。钱宁宁跑到阳台上,发现附近的邻居也都聚在阳台上,“远处时不时能看到火光和烟花照亮天空的景象,当时我才意识到,应该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第二天,钱宁宁看到新闻报道了17岁少年死亡的事件。
6月28日,钱宁宁正常上班,直到下班回家时,在家附近看到街边出现越来越多的抗议者。有些是成群地骑着摩托车,有些则在街巷里四处跑,随手推倒街边的垃圾箱,或是合力砸破路上的公交车车窗。也是从这晚开始,钱宁宁看到有大批武装车辆停在马路上,她估摸着,当晚可能有聚集的示威活动,便加快脚步往家赶。
法国当地时间6月29日,事态被推上了高潮。据人民日报海外版报道,法国警察射杀少年事件持续发酵,连续多日在全国引发骚乱和暴力事件。当地时间6月29日至30日夜间,法国多个城市在实行宵禁的情况下,共有875人被逮捕。全国共发生起火事件3880起,2000辆汽车被烧成废铁,还有492座建筑物受损。
6月29日下午,钱宁宁所在的公司给所有员工发邮件,称“骚乱和冲突”正在附近发生,提醒大家注意安全。晚上九点,钱宁宁推掉了同事的聚会邀约,由于电车停运,她选择了步行回家。路上,行人们都是匆匆赶路的模样,不断有街坊提醒她“赶紧回家”。
“这个季节巴黎天黑得晚,晚上九点还是白天的模样。我晚上十点到了家,十点半天色才渐渐暗了下来。”回家的路上,钱宁宁看到了三四辆被烧毁的车,路上四处是被推倒或是被点燃的垃圾桶,“基本上所有的公交站台,包括电车的站台玻璃都被打碎了。”
巴黎街道上被烧毁的电车。受访者供图
到了晚上,钱宁宁感觉到事态明显升级了。街上传来越来越多的叫嚷声和烟花声。“我当时都不敢去阳台。楼底下不断有人放烟花,有人在烧垃圾桶和汽车,就在我家楼下。烟花直冲着我家阳台,也把我吓了一跳,紧接着有大批的警察赶过来。”
钱宁宁说,放烟花的人群大部分是边走边跑,手上拿着类似“冲天炮”的烟花棒。这群人身形看上去普遍很年轻,大部分都戴着黑色帽子,脸部用黑色围脖遮挡着。而警察们一部分开着警车和装甲车,一部分手里拿着电棒和盾牌。
空气中弥漫着硝石的气味,还有物体烧焦的气味。钱宁宁记得,6月29日晚上,冲突相比前两天持续得要更久。“从晚上大概12点开始,到凌晨两三点钟,外面一直有比较大的动静,各种砸东西和烟花的声音,还有叫喊声。”
事态蔓延
生活在巴黎市中心的陈哲宇说,相较于新闻和社交媒体上看到的巴黎市郊和其他城市打砸抢烧的混乱,巴黎市中心的情况要轻微许多。陈哲宇记得,6月30日一早,自己下楼时看到了路旁有一辆被烧得只剩下框架的摩托车,“除此之外,巴黎市中心挺正常的。风暴眼一直集中在事件发生的巴黎市郊周边。最紧张的那两天,巴黎市中心也没有出现太混乱的情况,交通也没怎么受到影响。”
但事态在巴黎市郊蔓延开来。据新华社报道,法国总理府6月30日下午宣布,政府决定取消全国所有大型活动,以应对持续蔓延的骚乱。法国总统马克龙当天表示将采取一切措施维护国家秩序。
自事态升级后,刘诗怡连着四五天没有出门。每天十一点入夜后,她在家中能听到街上传来越来越多的骚乱声,有铁棍敲打电线杆或是敲击店铺铁门的声音。刘诗怡从住所阳台往下看,时不时有穿着黑衣服的人,十几个人,聚成一团,点燃烟花对着警车喷放,“他们也会把垃圾桶点燃,放在十字路口,把来往的车辆拦住。”
付强记得,法国东南部城市格勒诺布尔的大规模骚乱开始于6月30日傍晚。在骚乱开始之前,当地商铺老板们都收到了市政府打的“招呼”,提醒大家提前关门。
据北京日报报道,法国内政部长达尔马宁表示,6月30日晚上至7月1日凌晨,各地骚乱严重程度“减轻了很多”,但暴力事件仍在发生,许多店铺遭劫掠。法国政府已经在全国部署了4.5万名警察和宪兵应对骚乱,还部署了装甲车。
格勒诺布尔街头被砸坏的玻璃橱窗。受访者供图
骚乱发生时,付强担心自己的店铺被砸,独自一人从住处走到了店铺附近查看情况,“当时,街头已经有一些年轻人聚集起来了”。付强说,聚集的人群大多是年轻人,样貌多在20岁以下。“我一边走一边看街上的情况,观察他们看我的眼神。后来发现他们根本不关注我,眼睛都在看抢来的鞋,拿着一两个鞋盒从我身边跑开了。”
付强说,他看到聚集的人群在行动之前先放了鞭炮,继而开始沿街砸碎店铺的玻璃。他在自家店铺的玻璃橱窗内部加装了木板,因为是饭店,没有值钱东西摆在外面,“运气好,店铺没有被砸。”
“当天的骚乱一直持续到凌晨三四点钟”,对付强来说,这是他在当地遭遇过的最严重的一次骚乱。
“大部分华人还是会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从小生活在巴黎市郊的华人陈威一直关注着这次事件。这次的游行示威活动在陈威的记忆里是过去二十年中规模比较大的一次,但在他看来,游行示威在法国时有发生,他对此“不算太惊讶”。
身为居住在法国的中国移民,陈威觉得,自己对这次风波中提及最多的“法国移民冲突问题”感受并不强烈。陈威从小在巴黎市郊长大,在他的印象中,自己所住的社区有许多“移民二代”“移民三代”,但在日常生活中,邻里之间不会强调彼此的移民身份,也不会给某一户居民贴上移民的标签。
邻居中有许多是从北非地区和越南移民到法国的,通过日常聊天和历史课,陈威了解到大部分移民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殖民地避难的方式抵达法国。而作为同一栋楼的邻居,陈威觉得,大家会有一种联结感。“如果来了新的住户,大家会主动交流,甚至会送礼物,欢迎新邻居入住。”
陈威说,小时候居住地附近华人不多,邻里之间都很自然地玩在一起。大家虽然肤色和样貌截然不同,但都说法语,一起在楼下踢足球、骑自行车,彼此之间没有隔阂。“除了他们偶尔聊起,是父母或爷爷辈移民来到法国,能判断他们是第几代移民外,大家基本不会谈论更多关于移民的事情。”
而在陈威的成长过程中,他觉得自己也并没有因外来移民身份而遭受到不公待遇。陈威说,由于法国的移民群体众多,学校里老师甚至会主动观察,注意到有被排挤的学生时,老师会主动提供帮助和辅导。
但隔阂仍有发生。陈威发觉,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家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移民身份。而北非地区移民们的共同点更多,彼此之间的来往和交流也就慢慢变多。“有很多北非地区的移民二代、三代,虽然不是结帮,但是会产生归属感。移民二代或者三代本来也都是在法国出生长大的,后来经历不同的教育和环境,渐渐开始和其他种族的群体产生一些隔离感。”
陈威说,偏见和隔阂常常发生于不同区域之间,与所居住的区域和环境有关。通过口口相传,大家会对经常出现问题的某些区的印象不太好。“大家也会尽量不想产生偏见,但是说到底,还是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些不同的看法。”
钱宁宁所在的公司有不少员工是来自摩洛哥、突尼斯等国家的移民,她发现,在日常工作中,大家都会避开讨论移民的问题。“其实关于移民和种族,在法国一直是比较严肃、敏感的话题,法国人从来不会主动讨论这些。特别是当团队有外国人的时候,大家会更小心。”
在陈威的观察下,同样作为移民群体的华人,往往不会和冲突事件有太多关联。“当发生冲突和混乱时,大部分华人还是会继续做自己的事情。”陈威说,法国的华人大部分有自己的生意,像退休年龄上升等政府的政策对他们的影响不会太大。“大部分华人跟这些罢工、游行都不太相干,遇到类似的冲突事件,华人往往选择避开,然后继续正常生活。”
钱宁宁也说,“华人不会是选择激烈闹事的那种群体。可能是受到文化的影响,大家想的还是以保证自己的人身还有财产安全为重,所以可能很多时候受了委屈是不太敢发声的。”在她印象里,法国的华人群体性格普遍比较温和,整体的形象也比较平和,基本不会参与到类似的游行示威中。
6月29日晚,钱宁宁家附近的街道发生了冲突,垃圾桶被扔在路中央。受访者供图
“习以为常”的风险
钱宁宁是2021年到的巴黎。她感觉,巴黎的游行示威很多,前阵子法国宪法委员会批准了马克龙政府提出的养老金改革法案,将法国最低退休年龄提高两年至64岁。这项改革法案争议较大,随后在全国范围内引发大规模抗议活动。“但大部分示威都不能被称为‘暴力的游行示威’,都是相对比较平和的,没有暴力行为,也会在特定区域进行,会有警察和宪兵的保护,对日常生活的影响基本不大。”钱宁宁说。
小文发来的一张图片显示,位于公司附近的一条街上,街的一侧是身穿黑色衣服的抗议者,另一侧是严阵以待的警察,而一位身穿白色衣服的市民则坐在街中间的座椅上旁若无人地吃着三明治。小文觉得,对冲突“习以为常”的行为很有法国特色,也说明了冲突几乎成了法国居民的某种“日常”。
游行抗议活动给小文的生活没有带来太大的影响,除了巴黎市郊的公共交通变得缓慢,小文选择了居家办公,不少商店到了傍晚提前闭店以外,生活仍是照常进行。但过去一周,他一直处于不安的状态,“事情发生后,我出门去附近超市的途中,也会一直担心突然有事情发生。现在如果要晚一点回家,我会戴帽子戴口罩,把自己尽量捂得严实一点。”
而在巴黎生活更长时间的钱宁宁,则显得更淡定,“隐患一直存在,但是当你掌握了哪些地方比较安全,不要去不安全的地方,就基本可以把风险降到最低。”
陈哲宇也有自己在法国安全出行的准则:绝不踏足人们认为“较危险”的区域,如果必须要去一些“不那么安全”的区域,会选择尽量在白天出行。在陈哲宇看来,许多冲突有各自的历史原因,而自己能做的,是在日常生活中尽量避免讨论敏感话题,保护好自身安全。
(应受访者要求,陈哲宇、刘诗怡、钱宁宁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周思雅 李冰洁 实习生 邹冰倩 王艾琳 程冉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翟永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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