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崩坏”中,重新定义了推理小说

发布时间:2023-07-18 12:00:18 发布人:hao168

他毕业于新本格运动的摇篮——日本京都大学,作为少壮派新本格代表人物,他的作品数量在同辈中不算多也不算少,但几乎每出一本都能引发争议。他本格功力踏实,作品富有哲思,文采算不得秀逸,不过相较他当年的校友,

他毕业于新本格运动的摇篮——日本京都大学,作为少壮派新本格代表人物,他的作品数量在同辈中不算多也不算少,但几乎每出一本都能引发争议。

他本格功力踏实,作品富有哲思,文采算不得秀逸,不过相较他当年的校友,再看看整个日本新本格的平均文采,已经十分过关。

他的作品如果要归类,很明显属于本格派的逻辑流作品,以逻辑推理和伏线回收为主,谋篇布局统统往最后的真相上使劲,属于什么目什么科一目了然,但偏不,喜欢他的读者和不喜欢他的读者往往会叫他的作品“崩坏流”。

说是“流”,门派里面就他一人。当然是褒贬不一的,如果纯崩坏倒也罢了,算是悬疑,不是推理嘛。但偏偏他的崩坏是由最严密的逻辑推导出来的,他的崩坏,是要让你相信的。

他是麻耶雄嵩,很多读者叫他“麻神”,也许是“神经病”的“神”,因为无法接受其崩坏。

他是我最喜欢的三位推理作家之一,在我看来,他不是崩坏,而是在重新解构、定义推理小说。

百花齐放中的“奇葩”

1991年,日本推理文坛的新本格运动正如火如荼地展开,一股新兴的推理创作风潮正在改变和影响读者的阅读习惯和审美。

自1987年绫辻行人的《十角馆事件》发表以来,这几年间每年都有大量新人出道,这批作者中的绝大多数都是社会经验极少的“学生作家”。其中输送作家最多的学校便是京都大学——京都大学的推理社,是新本格导师岛田庄司常去做活动的场所,绫辻行人就是推理社成员之一。

一年前,麻耶雄嵩在推理社的社刊中发表了一篇名为《弥赛亚》的中篇小说,而他的同学法月纶太郎、我孙子武丸等人,已经开始正式出版作品。

氛围烘托到这里,麻耶雄嵩当然也是想正式出道的,于是他把《弥赛亚》扩写成了长篇,在岛田庄司的推荐下,在讲谈社正式出版。当时谁也不知道,这股新本格的青春旋风持续刮了三十多年,至今仍未停止。

《有翼之暗》,作者: [日] 麻耶雄嵩,译者: 张舟,版本:新星出版社,2014年8月版。

作为出道作,麻耶雄嵩这部作品从书名开始就让人意想不到,它出版时的书名是《有翼之暗——麦卡托鲇的最后事件》。第一本书就写名侦探的最后一案,几乎在自绝后路。黄金时代也曾有E.C.本特利把处女作写成《特伦特的最后一案》,但后来因为反响实在太好,本特利不得不让特伦特又破了几个案件,属于在打自己的脸,当然后面几本才气尽失,影响力不大,从结果上来看并非坏事,至少《特伦特的最后一案》依然是经典。

就连阿加莎·克里斯蒂,在处女作《斯泰尔斯庄园奇案》让波洛以退休的年龄登场后,也深感后悔,她完全没想到波洛几乎会陪伴自己的一生。

有这些大师的案例在前,麻耶雄嵩还敢公然在标题上就写“最后事件”,可见他就是不按常理出牌。

《夏与冬的奏鸣曲》,作者: [日]麻耶雄嵩,译者: 中森 圆圆,版本: 新星出版社,2012年6月版。

即便新本格初期百花齐放,各种风格在竞相争艳,但麻耶雄嵩的处女作还是因为太过夸张的诡计而引起了争议。紧接着第二年,麻耶发表了《夏与冬的奏鸣曲》,这本书我们在之前的专栏中介绍过,是“新本格五大奇书”之一,它的争议比《有翼之暗》更大。此后,麻耶就在崩坏的道路上一路前行,任身边万紫千红争奇斗艳,它永远是最亮眼的那朵“奇葩”。

尽管很“奇”,但我认为麻耶雄嵩恰恰是彻头彻尾的古典本格践行者,甚至要比绝大多数新本格作家更为古典。他当然是在打破一些已默认多年的守则和推理小说范式,但他之所以能突破,是基于他对古典本格的熟悉与领悟,如果没有这样扎实的基础,那么突破和创新就只是空中楼阁。

事实上,麻耶雄嵩也确实通过作品拓宽了推理小说的边界,正是这些作品在新本格、甚至是新本格初期的出现,才让新本格的生命力如此旺盛、可能性如此之多。

重新定义“密室”:1991《有翼之暗》

作为21岁学生的处女作,这本作品的本格元素堆砌得太满了。欧洲古堡、暴风雪山庄、连环杀人、神秘的传说、比拟杀人、不可能犯罪、密室、不在场证明、多重解答……这一套到现在还在流行,可以说是融合了黄金时代三巨头(阿加莎的孤岛模式、卡尔的不可能犯罪、奎因的逻辑与伏线)和现代快节奏小说的完美模式,很多本格迷夸张到只要是这种设定的,一律买来看!

更何况,麻耶雄嵩生怕自己以后再也出版不了小说了,所有家底倾囊而出,这本书中还配置了两位系列名侦探,并且都贡献非常精彩的解答。仅仅是有这么饱满丰富的本格元素,加上质量很高的布局、逻辑、诡计,这本书也已经诚意满满,足以在推理史上留下一笔了。

同为京都大学推理社的前辈绫辻行人在看完后坦言:“自己没能写出这样的杰作,为这事我非常懊悔。”这就代表这本书除了该完成的部分质量上乘之外,还有非常独特的亮点。

《有翼之暗》日文原版封面。

其中最大的亮点,也是大部分读者读完后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个“十亿分之一概率的密室”,在推崇科学、逻辑、可能性最大化的本格推理小说中,麻耶居然把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解答放在了最小概率的事件上。因为这个让人窒息的操作,就连这本书打破了好几条推理小说守则都显得不重要了。

其实抛开“离谱”的部分,这本书的质量已经相当高,但麻耶雄嵩的野心并不满足于此,他已经证明了在标准的框架和范式内,他能做到最高水平,那么,这个天花板能不能再被打开一个窟窿呢?

如果推理小说是一间密室,所有的出入口都已经被一百多年以来的推理作家找遍了,而麻耶雄嵩做的,就是在这间密室上生凿了一个洞。这个做法很无赖,但因为有这个洞的存在,之后的密室推理又多了一束光。

如果你一本麻耶雄嵩都没有读过,我会建议从这本《有翼之暗》开始看起,它肯定不是麻耶最好的小说,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包含了一个还未踏上职业创作道路的年轻写手全部的热情与想法。如果你能接受这种风格,那么之后他的作品只会更好。

重新定义“解答”:1993《夏与冬的奏鸣曲》

推理小说最重要的毋庸置疑是解答,它的剧情在推进过程中可以有无数谜团,但所有读者都知道,一切都会在结局真相大白。解答是唯一且确定的,这是推理小说读者的安全感。

这种诉求和寻求安全感的来源可以追溯到推理小说诞生之初,在科学仍是新事物的时候,推理小说作为文教类载体,用讲故事的方式告诉当时的读者,世间没有未解之谜,也没有神秘。所谓神秘,本质是愚昧,逻辑和实证会把一切悬浮之物放到合适的所在,井井有条,按部就班。

1993年,早就过了推理需要用来传授科学的阶段,奥斯丁·弗里曼和海野十三们的那种科学探案已经没有了容身之处,媒体也不会像夸奖1920年阿加莎的作品那样夸奖某部推理小说中药品的知识非常准确了。人们需要在推理小说中获得的是娱乐。

《夏与冬的奏鸣曲》日文原版封面。

于是我们看到,在推理小说这个最不应该出现开放式结局的文学类型中,也出现了开放式结局。原本就一头雾水的悬念,因为结局那几句话,更加莫名其妙。《夏与冬的奏鸣曲》似乎是有解答的,只是它在作者的脑子里,作者也根本不想好好告诉读者。

开放式结局的推理小说在之后也不罕见,比如东野圭吾的《谁杀了她》,最后侦探就没有公布凶手的名字,但这本1996年出版的书还是很谨慎,读者只需稍微动下脑子,不用动太多,就能轻松破解案件,因为所有的线索都明明白白地摊开了,简单组合一下就行。

而比它更早的《夏与冬的奏鸣曲》,却是真的在为难读者。这本书能被纳入“新本格五大奇书”,说明不管是普通读者还是专业编辑,都认可其质量。但这个名号多少有点像“东邪西毒”,知道你强,但我肯定不学你。

重新定义“叙述性诡计”:2004《萤》

叙述性诡计,又一个在新本格时代被玩得已经几乎没有空间的概念。

我曾总结过叙述性诡计的演变历程,1.0时代还是简单的单一元素误导,如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总归是在这几个故事基础元素中找一个来误导读者。

渐渐地,这样的作品开始被认为太简单,已经不能刺激到读者了,于是2.0时代开始有了加法。时间+地点,双重叙述性诡计。推理小说变成了排列组合,遇事不决就做加法,反正排列组合这么多,总有别人没写过的,如果都写过,那就再加一个。

但正如逻辑的叠加也不算逻辑流的进步一样,这终究是偷懒的做法。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创新,是开宗立派的大师,第一个吃十只螃蟹的人,好像就没有多厉害,是吧?

所以叙述性诡计2.0时代,诞生了多少滥竽充数、不思进取的庸作。终于大家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于是进入3.0时代,同样是加法,但是会加其他的菜系了。比如最典型的就是叙述性诡计+设定系,本质上还是没有创新,推理小说变成了常量变量的创作。

《萤》,作者: [日] 麻耶雄嵩,译者: 林新生,版本: 新星出版社,2012年9月版。

2004年出版的《萤》,恰好差不多是叙述性诡计2.0时代,这本书对于叙述性诡计的用法之新奇,直到今天我也没有看到类似的作品。对了,有一个短篇用了同一个核心诡计,作者也是麻耶雄嵩。

在我看来,叙述性诡计是最需要创新的,因为它的变量是有限的,套路是最容易用老的,但恰恰因为这样,叙述性诡计也是最难创新的。《萤》是一本对新手并不友好的小说,越熟悉叙述性诡计的读者,反而越容易被骗。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就像有各种颜色的玻璃球,所有作者都在组合颜色,试图创造一种新的颜色。

而麻耶雄嵩突然拿了一个方的玻璃球出来。

重新定义“推理小说”:2014《麦卡托如是说》

长篇小说毕竟耗费大量心血,虽然可以加入一些实验性质的东西在里面,但整体的完成度还是需要考量的。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除了《夏与冬的奏鸣曲》之外,麻耶雄嵩的其他作品要么是有实验性的内容,但依然保证了高质量的推理小说(《有翼之暗》);要么就是把实验性的内容多做几层包装,让读者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的作品。

《独眼少女》,作者: [日本] 麻耶雄嵩,译者: 张舟,版本: 新星出版社,2014年8月版。

后者的代表作当然是《独眼少女》。认真写推理小说的麻耶雄嵩可以同时荣获2011年第64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第11届本格推理小说大奖和“本格推理BEST10”榜首。而且《独眼少女》并没有丧失麻耶雄嵩的风格,读者依然可以在这本书中看到所谓的“崩坏”。可以说是他的集大成之作。

那更夸张、更崩坏、更先锋的实验呢?那些不是元素,而是彻底颠覆推理小说本身框架的点子呢?当然是留在短篇中了。

2014年的《麦卡托如是说》是本期专栏推荐的书单中唯一没有简体中文版的,但网上可以找到爱好者仅供交流的民翻,看完之后,我会既感到可惜又觉得庆幸。可惜是因为这本短篇集太能代表麻耶雄嵩了,庆幸是如果引进,那他收获多少读者先别管,骂他的人肯定会变多。

这本短篇集共收录《唤醒死者》《九州旅行》《收束》《没有答案的绘本》《密室庄》五篇短篇。

其中《九州旅行》虽然在本格部分走的是扎实的逻辑流,但是它提出了侦探和助手的关系背面。推理小说发展这么多年,助手的忠犬形象是雷打不动的,侦探和助手之间的关系是合作,是信任,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甚至直接是恋人都可以,但很少见过两者是纯粹的利用关系。在《九州旅行》中,“侦探利用助手”就像“侦探在利用推理”或“侦探在利用道具”,仔细想来,这是很可怕,但又很真实的思考,麻耶雄嵩的这把利剑,直直刺向了1841年的爱伦·坡:你开创的模式,我从源头开始就要颠覆。

因为我太过喜欢这本短篇集中的侦探助手关系,2020年我自己也写了一本长篇小说,来探讨侦探和助手之间的关系。虽然作品质量完全无法和麻耶雄嵩相提并论,但在思考、质疑侦探和助手关系这一点上,至今依然没有太多的作品出现。

在《密室庄》中,侦探和助手甚至开始互相用推理进行搏杀,一场凶手非此即彼的推理游戏,既有多重解答和强悬念的吸引,人物又直接缩减到推理小说的最小值,这篇推理太提纯了。

但《密室庄》最让人感觉崩坏的其实是最后的不了了之。如果说之前在《夏与冬的奏鸣曲》中写出开放式结局已经离经叛道,那么不了了之更是让人火冒三丈。但是在《收束》和《没有答案的绘本》中,麻耶雄嵩已经给过读者提醒:推理小说真正重要的是什么,是真相吗?不,是推理的过程。

太多所谓推理小说有逆转、悬疑、完整的真相、深刻的动机,却唯独没有推理。麻耶雄嵩用这几篇短篇重新定义,或者说,让推理小说回归到了最质朴的模样——有且只有推理。

重新定义“问号”:2018《朋友以上,侦探未满》

时隔多年,麻耶雄嵩终于再次迎来了简体版的引进,这本《朋友以上,侦探未满》的设定是侦探和助手的推理对决,胜者为福尔摩斯,败者为华生,这似乎是《密室庄》之后的侦探助手关系探讨之延续。只不过这一次不是赌生死,而是赌尊严。

《朋友以上,侦探未满》,作者: [日] 麻耶雄嵩,译者: 赵滢,版本:新星出版社,2023年7月版。

这期专栏和以往风格不太一样,客观的资料和介绍不多,占主导的是主观看法和情绪,因为我太喜欢麻耶雄嵩了,新书出版越临近,这种兴奋和期待的情绪就愈发浓烈。我不知道这一次他会通过作品重新定义什么,可能是重新定义自己。或许当我以为他又要写一本颠覆传统的实验性作品时,却会交出一本最传统的本格或者最流行的新本格。这种还没拿到书的时候就开始的猜测,也是麻耶雄嵩带给我的阅读体验中很重要的一环。

曾几何时,阅读推理小说是充满问号的,这个问号最终会转化成感叹号。之所以喜欢麻耶雄嵩,是因为在阅读他的时候,问号和感叹号总是交替出现,从没失望过。

最初接触推理小说时,推理小说的世界对我来说还是未知的,充满了惊喜,如果推理小说是地球,那这个地球上我有太多没有看过、去过的地方。

可随着阅读量的积累,几乎整个地球都已经见过了,我会比以前更理性地去分析、比较,但很少再有超乎想象的错愕感。

直到看到麻耶雄嵩,我发现,原来还有宇宙。

正如前文所说,相比其他奖项,“日本推理文学大奖”追授“特别奖”最能展现连城三纪彦的价值,他从昙花一现的《幻影城》出道,用妙笔生花写出极具文学美感的推理小说,之后再迎来百花齐放的新本格推理时代。

幻影城中开出的那朵花,终于绽放在日本推理史上。

撰文/陆烨华

编辑/宫照华 王铭博

校对/贾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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