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善：一些先入为主的偏见，电影《封神》必须掰过来｜独家

《封神第一部》海报。

从2014年6月第一次剧本策划会算起，到2023年7月20日上映，历时9年，乌尔善打造的中国神话史诗电影《封神第一部》终于与观众见面了。

对于《封神演义》的故事，乌尔善最早的记忆来源于小时候看过的小人书，“小朋友都喜欢这种特别有想象力的故事，但那时候的小人书收集不全，因为一本要1毛8，对于小朋友来说挺贵的”。采访一开始，乌尔善就向新京报记者展示了他收藏的1981年版《封神演义》小人书，共6本：《纣王无道》《飞虎反商归周》《闻太师西征》《纣师大败》《武王伐纣》《灭商封神》。

由于小时候看过的小人书早就丢了，这是他后来收藏的。“我当时对封神的故事有印象，但都是片段，就回头找了找当年的小人书，看是怎么回事，结果6本就讲完了100回的故事，这改编也很厉害”。乌尔善笑着回忆。

乌尔善收藏的《封神演义》小人书。

在改编上，乌尔善决定用三部曲的方式讲完《封神演义》原著100回的故事，在尊重原作的基础上，做了比较大胆创新的设定。比如引用了质子的设定，不仅可以从姬发这个年轻人的视角去展开一个成长觉醒的故事，还用父子关系建立起了故事的情感线，引发当下观众的情感共鸣。

而对于原著中几位主要人物形象，比如商王殷寿和妲己之间的欲望关系，黄渤饰演的姜子牙为何成为一个诙谐老头，陈坤饰演的元始天尊为何是黑发黑须等问题，乌尔善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中，也对这个神话传说故事做出了当代的解读，“我们在做神话史诗的时候，要回到经典，不能去照顾观众一些先入为主的偏见和错误概念。以往的偏见和误解，我必须给它掰过来才行，还是要正本清源，回到故事讲述者那个时代，回到典籍所记载的信息里面来，这才是对经典的尊重”。

姬发原著中是中年人

电影重在讲年轻他的觉醒成长

《封神演义》的原著小说共100回，60万字左右，人物庞杂，故事线索繁复。在中国文学史上，成书于明代的《封神演义》在文学性上，无法与中国“四大名著”比肩，它有很多重复和自相矛盾的地方，并且故事里不少设定跟“四大名著”很像，比如邓婵玉和土行孙的人物关系，跟《水浒传》中“一丈青”扈三娘和“矮脚虎”王英的关系设定如出一辙，而黄飞虎归周过五关，跟《三国演义》里关云长过五关的经历也极其相似。

不过，作为神话小说，《封神演义》在中国通俗文学中普及度很高，“哪吒闹海”“姜太公钓鱼”等典故都家喻户晓。但大部分观众对封神故事的了解基本也都是碎片式的，对完整故事并不了解。

如何将100回的长篇小说，改编成完整的电影？乌尔善决定用三部曲的形式，来完成核心的故事。乌尔善说，其实原著小说已经体现出一个特别均匀的分配方式。100回中,第1回至第33回是第一部分，讲的是纣王无道，一直到黄飞虎归周，诸侯反朝歌；第34回至第66回是第二部分，讲的是西岐保卫战，三十六路伐西岐；第67回至第100回是第三部分，讲的是姜子牙金台拜将，武王伐纣。三部分内容非常均匀，恰好各占全书篇幅的三分之一。

在导演乌尔善看来，电影的改编既要符合戏剧性的需求，也要符合大多年轻观众的心理需求。

电影另外一个改编的文本叫《武王伐纣平话》，本身就分上中下三卷，大概也是这个结构。乌尔善依据这两个文本，基本确定了三部曲每一部电影的节点，第一部主要讲纣王无道，在朝歌做质子（指古代派往敌方或他国去的人质，多为王子或世子等出身贵族的人）的姬发归周，以姬发的视角讲他的觉醒和回归，故事比较完整；第二部讲姬发带领西岐百姓反抗闻太师的征伐，打破十绝阵；第三部讲姬发集合诸侯开始伐纣，取得最后的胜利。

“三部电影最多8到9个小时，要选择主干剧情、核心人物、贯穿事件，这是一个电影改编的需求”。乌尔善说，《封神三部曲》整个故事的贯穿人物有四个，商王殷寿和妲己是邪恶势力的代表人物，观众熟知的姜子牙是正义力量的代表人物，他带领观众进入这个故事，而第四个贯穿人物就是姬发，只不过小说中他在西岐，跟纣王的交集不多，但最终伐纣的是他，是他战胜了纣王。

《封神第一部》姬发角色版海报。

在电影改编中，男一号和反一号这两个重要角色不可能不见面，必须通过一种方式建立起牢固的戏剧关系。原著中姬发这个人物形象比较模糊，年龄也大一些，改编过程中，编剧团队就将其设定为一个年轻人，成为殷寿的质子，一开始很崇拜殷寿，之后识破了他的虚伪和邪恶，开始反击、回归西岐，最终战胜了殷寿，成为一名领袖。乌尔善觉得，作为一个成长故事，肯定不能从中年人的视角展开，中年人世界观比较趋于稳定，没有成长空间，主角设定为年轻人，戏剧性够强，会比较好看。

在乌尔善看来，电影的改编既符合戏剧性的需求，也符合观众的心理需求。目前观众大多都是年轻人，他们或许也经历着跟姬发一样的情感体验，有着青春期的困惑、迷茫，到底追随一个什么样的人作为人生的目标。3000年前的年轻人，跟现在的年轻人没有本质区别，什么时候青春独立，什么时候建立自己明确的价值观，坚定自己的人生方向，这些生命体验不变的话，那么故事就会穿越时代，穿越虚构的世界，跟现在的每个人产生情感共鸣。

一些模糊的情感需要厘清

父子关系是故事情感线很重要的基础

《封神演义》的故事非常庞大，人物关系众多，改编过程要挖掘故事里最具人性的层面。对乌尔善来说，他对小说中一直最有感触的事件来自被殷寿软禁的西伯侯姬昌，他吃了长子伯邑考的肉做成的肉饼后逃回西岐，这个事件直接影响了姬昌、姬发如何面对殷寿的暴政，以及殷寿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小说原著中，殷寿将伯邑考杀害后做成肉饼送与姬昌吃，借此测试姬昌是否真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他背后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选择这种残酷的方法。

“我特别希望能够挖掘情感背后的关系，但原著的解释不太说服我”。乌尔善说，原著中姬昌素以占卜之术闻名，他其实知道肉饼是用儿子的肉做成的，为了逃生只能装傻，这是比较自私的想法，不是一个伟大父亲的所作所为。电影中做了调整，姬昌对此是不知情的，他也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还有一个作为质子的儿子姬发被殷寿操控，他想要保护幸存的孩子，必须牺牲自己一生所坚守的道德价值观和人格去接受这个屈辱，去承受吃掉自己长子这么巨大的痛苦。这才是一个伟大父亲的作为。

《封神第一部》剧照。 商王殷寿（图上）与儿子殷郊（图右）、质子姬发（图左）。

乌尔善觉得，这个改编对他来说很重要，这样故事才会高度集中在家庭和父子关系上。电影中，还有一对很重要的父子关系是殷寿和儿子殷郊。殷郊很崇拜自己的父亲，但父亲一直把他视为权力的竞争者，甚至把他推上了行刑台。

这种爱恨交织的矛盾父子关系，乌尔善觉得很有魅力，他特别希望在影片中去探究它，用父子关系去建立整个故事的情感线，将情感主题放大在每一个角色上。

影片开场的冀州城之战中，就是一个回不去家的质子儿子，被守城的父亲拒之门外，他只有悲剧收尾。《封神第一部》影片结尾，姬发同样也经历了非常惨痛的代价，最终觉醒，回到了故乡西岐，回到了父亲身边。商王殷寿所有的邪恶也是以破坏这种父子亲情伦理关系为具体表现，他利用妲己附体自己的哥哥杀死了自己的父王，又利用姬发杀了自己的哥哥，然后篡夺了王位。殷寿给狱中的姬昌送肉饼那场戏，姬昌对他说：“你怎么对待自己的父亲，就怨不得你的儿子怎么对你。”殷寿回道：“你不知道我父亲是怎么对待我的。”对这段对话后隐藏的戏剧张力，乌尔善表示，在《封神第二部》中，会讲到殷寿和他父亲的一段前史故事。

纣王兼具野心与口才有历史根据

草根姜子牙和元始天尊形象是回归经典

乌尔善对《封神演义》另外一个重要的改编，就是商王殷寿和妲己的关系。在原著小说中，妲己是所有邪恶的根源，她煽动殷寿做所有邪恶的事情。“红颜祸水”这个词其实就来自妲己这样的人物。但乌尔善一直很讨厌这个词，他觉得这对女性其实是一种贬低，所有封建王朝掌权者干的坏事，最后“背锅”的全是女性，他不认可这种观念，也不喜欢再去做这种表达。

《封神第一部》海报中展示殷寿与妲己的第一次面对面。

在乌尔善看来，所有的恶其实都来自于权力者的野心，来自于他们对权力的欲望。所以在电影中，商王殷寿本身就是欲望的核心。因为殷寿无意间解开了九尾狐狸的封印，九尾狐狸附体在妲己身上，想要回报他。妲己只不过是一个工具，起到一个“助攻”的作用，欲望的核心还是来自殷寿，只不过妲己识破了他的野心，“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帮你”。姜子牙也有句台词：“福祸无门，唯人所召，心有恶念，妖孽自至。”意思是，你心里有那些邪恶的念头，妖孽就会来找你。

乌尔善觉得，这种改编比较符合他对于历史上这些极富心机的权谋人物的理解，也是一种当代解读，没有贬损女性，而是客观地看待问题。

对于《封神演义》中各个人物形象，乌尔善也从文本角度做了不同于以往影视作品的解读。在商王殷寿的形象上，团队参考了《荀子·非相篇》里面的一段描述：“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越劲，百人之敌也”。“高大、壮硕、漂亮，你不觉得像费翔老师吗？”乌尔善说，剧组按照典籍里面对纣王的描述去选演员，并且司马迁的《史记·殷本纪》里也有对纣王的评价：“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意思是，他的智识可以拒绝任何人对他的劝谏，还有颠倒是非的语言能力。

《封神第一部》剧照。殷寿在战场上骑马厮杀，治军有方。

如果只是将殷寿描写成一个整日沉迷于酒色，荒淫无道的暴君，乌尔善觉得这个角色是不成立的。因为殷寿在历史记载里远不止这些，他还建立战功，远伐东鲁。电影中，费翔塑造的殷寿，文能展示出极强的智慧和口才能力，让质子们视其为偶像，有“PUA大师”特质，武能在战场上骑马厮杀，治军有方。有这样强大的反派做对比，正面人物在成长过程中才会更艰难，战胜反派的过程才会更曲折，戏剧性才够强。

在选择演员时，乌尔善认为费翔是最合适的一个。“他有天然的高贵气质，这是很少见的”，乌尔善说，更重要的是费翔对工作的敬业态度，拍戏时已经60岁了，每天健身练肌肉，是非常自律、非常敬业的好演员。

现在的年轻观众，对于《封神演义》中的人物形象，会有一种先入为主的认识，主要是受两个版本电视剧影响比较深。一部是1990年版《封神榜》，傅艺伟、蓝天野等主演。另一部是2001年TVB版《封神榜》，陈浩民、温碧霞等主演。

乌尔善说，团队在改编过程中没有受之前电视剧的影响，而是回到历史典籍的基础上去重新构建人物。比如，影片最初公布黄渤饰演姜子牙的人物造型时，有些网友觉得姜子牙不够仙风道骨。《封神演义》第十五回有诗曰：子牙此际落凡尘,白首牢骚类野人。“他是因为没有修仙的根性，元始天尊才把他派到人间去了，他不可能仙风道骨，他就像黄渤那样，是个很有草根气质，特别接地气，还有点幽默的老头”。

《封神第一部》人物版海报。黄渤饰演的姜子牙充满市井烟火气。

姜子牙在乌尔善印象中，就应该是一个充满市井烟火气，挺朴素搞笑的老头。姜子牙刚出山的时候，穷困潦倒，做生意总是赔本。有句歇后语叫：姜子牙卖面——折了本。原著中，他72岁才娶到媳妇，娶了68岁的马氏，但因姜子牙持家无能，马氏恨铁不成钢，最后求得休书一张。“如果姜子牙真的像蓝天野老师那么帅，怎么可能娶不着媳妇，各种追求者就到门口堵去了”。乌尔善说，在创作时还是要回到原著或典籍中去重新认识和理解人物。

《封神第一部》人物版海报。陈坤饰演的元始天尊是黑发黑须的中年形象。

“我们在做神话史诗的时候，要回到经典，不能去照顾观众一些先入为主的偏见和错误概念”。乌尔善拿片中陈坤饰演的元始天尊的形象举例。一些网友可能会有疑问，元始天尊怎么这么年轻？乌尔善说，如果去参观一下白云观、太清宫、火神庙这些道教的道观，就会发现那些经典的水陆画和塑像全都是黑发黑须，元始天尊没有白发白须的，那非常不符合宗教的仪轨和形象范式。“修仙修的是长生不老，如果都修成老人了，还干吗去修仙？”乌尔善说，元始天尊永远是一个中年形象，这不能有偏差，“以往的偏见和误解，我必须给它掰过来才行，还是要正本清源，回到故事讲述者那个时代，回到典籍所记载的信息里面来，这才是对经典的尊重”。

二十国影人合作来讲中国故事

全球参与制作体现的正是文化包容

2023年6月29日，《封神第一部》中的妲己角色首次亮相，新人演员娜然饰演的妲己美艳妖娆，眼神清澈，有着动物式的野性和纯真，惊艳了很多观众。与此同时，针对娜然的国籍身份问题，也出现了一些不同声音：为什么中国神话故事，要选一名外国演员？

《封神第一部》人物版海报。新人娜然饰演的妲己。

在新京报专访中，乌尔善对该问题作出了回应。他说，娜然的国籍是俄罗斯，妈妈是俄罗斯人，爸爸是蒙古人，家在俄罗斯联邦的布里亚特共和国首府乌兰乌德，贝加尔湖边上。她是通过全球海选的方式，从15000人中选出来的，“对我们来说，全球海选出来的演员都可以参加，哪个国家不重要，谁有本事、谁适合，谁就得到这个角色，这是公平的”。

乌尔善说，每一版妲己的形象，观众各有所爱，很难客观评价，但观众要知道妲己进宫的时候才16岁，而拍《封神第一部》时，娜然21岁，在年龄上是所有版本中最接近妲己的。并且，为了这部戏，娜然确实付出了超乎想象的努力，她要学习各种本领：中文、表演、古琴、八卦掌、八极拳，从进这个项目到电影上映，她经历了近6年学习时间。

《封神第一部》主演娜然弹奏古琴曲《神人畅》。

乌尔善透露，《封神三部曲》整个剧组除了中国主创之外，还有全球20个国家的工作人员参与。他觉得，这个才是大家应该追求的一种工作状态，就是全世界的电影人一起来拍中国电影，讲述中国故事。之前中国演员去好莱坞发展，拍一部美国电影，大家都当作一个很自豪的事情。剧组去戛纳走个红毯，大家也觉得很有面子，这种心态还是不够文化自信。

“如今，全世界这么多国家的优秀主创人员参与到中国电影的拍摄中和中国故事的讲述里面，本身就体现了我们文化的包容性和国际化”。中华文化的魅力，能够吸引这么多国家的电影工作者一起见证中国神话史诗的诞生，乌尔善觉得这是倍感荣誉的事情。

推荐到全国百老汇院线观看影片《封神第一部》。

新京报记者 滕朝

编辑 黄嘉龄

校对 刘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