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推翻“平权法案”一个月后：一场围绕教育公平的持久争论

当地时间6月29日，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以6比3的票数裁定哈佛大学和北卡罗来纳大学考虑种族因素的招生政策违宪。这次判决被认为是对高校招生“平权法案”（Affirmative Action）的废止，引起各方热议。

最高法院法官们的针锋相对预示着一场持久争论的到来：赞同否决平权法案的保守派法官克拉伦斯·托马斯（Clarence Thomas）表示，今日的美国年轻人不应该承担祖先的道德债务，况且，美国的高等教育应该给予有能力的人更多机会，而不是凭据肤色选才。反对派的索尼娅·索托马约尔（Sonia Sotomayor）法官认为，根深蒂固的种族不平等依然是当下美国“最大的现实”。

支持高校招生“平权法案”的人认为，它有力地对抗了种族不平等这一美国的历史遗留问题，也给高等教育、学术科研圈带来了宝贵的多样性。反对者则认为，“平权法案”可能制造“逆向歧视”，让资质出色但肤色、族裔并不居于少数的候选人面临更高的入学门槛。在反对者中，亚裔美国人发出了很重要的声音。此次针对哈佛大学招生的诉讼正是由亚裔美国学生提起，“公平招收学生组织”（Students For Fair Admissions，简称SFFA）是重要的背后推手，SFFA的主席爱德华·布鲁姆（Edward Blum）一直致力于推动废除高校招生的平权法案，宣称在许多精英高校的招生政策中，虽然亚裔也处于少数族裔地位，但他们却不如非裔、拉美裔学生受青睐，这使得原本应受平权法案保护的亚裔美国学生反而在招生中处于更不利的地位。

上述这些观点都已不再新鲜，自1964年7月2日诞生起，这些“平权法案”相关方的辩论就没有停息，美国当代史学者特里·H.安德森的《美国平权运动史》就很详细地记述过这段历史。如今，推翻高等教育领域平权法案的判决过去了接近一个月，相关讨论仍在继续。在今天的语境下，这次判决可能带来哪些更加深远的影响？美国社会会从哪些新的角度重新理解高等教育领域的平权法案？本期读刊，书评君将为大家分享与此话题相关的最新动态。

不止于招生：

推翻“平权法案”带来了什么？

1964年7月2日，时任美国总统林登·约翰逊签署了“1964平权法案”，禁止了在雇用人员、公用事业单位、公立高校等联邦出资项目等各个方面的种族歧视，自那以后，许多高校开始对黑人学生实行录取优待，尤其是加州大学系统。根据安德森的《美国平权运动史》，加州大学希望能让校园看起来更“符合加利福尼亚州族裔多样性”的特点，在招生中特别注重种族多样性平衡。

除了纯粹看学业成绩之外，加州大学的录取照顾了更多的补充因素。在这一政策影响下，1984年，加州大学的白人学生刚刚超过60%，亚裔有25%，黑人和拉美裔各占5%左右，10年之后，白人仅占三分之一，亚裔占了近40%，拉美和非洲裔也占了超过20%。对族裔多样性的保护却引来了这个多元州的反弹，认为它矫枉过正，剥夺了学业优秀的孩子们进入大学的权利。在重重争议中，1994年7月20日，加州大学董事会开始考虑终止平权运动，此后，少数族裔在该州的大学入学率也明显下降，少数族裔接受高等教育的境况再次令人感到担忧。

1964年7月2日，美国总统林登·约翰逊签署“1964年平权法案”。

时隔接近30年，此次美国最高法院的判决同样引起了社会各界对高等教育多元化前景的担忧，包括《自然》《华盛顿邮报》在内的期刊和媒体都对此发表了评论。《自然》的文章认为，此次判决对美国高等教育和科研界将产生深远的影响，因为课堂中学生族裔的多样性丰富了讨论的视角，也能让学生们倾听真正来自不同处境中的人们的声音，这对学生的心智成长来说不可或缺。美国教育委员会 2019 年的一项研究也发现，教育和劳动力中的种族和民族多样性可以提高生产力、创新和文化能力。

同时，根据《自然》在2022年9月发表的一项研究，从 2011 年到 2020 年，美国20% 授予博士学位的机构（包括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等）提供了全国 80% 的终身教职人员，而该名单中没有历史悠久的黑人学院和大学或为西班牙裔群体服务的大学。由于在精英大学接受教育往往是通往美国大学教职的关键一步，此次判决也将在未来影响美国科研人员队伍的构成。

判决产生的“涟漪效应”不仅止于高校招生。坚持推动高校平权法案废除的SFFA（公平招收学生组织）在近期向超过150所大学和学院发出公开信，开列了一系列配套的倡议与要求，据媒体报道，这些要求都远远超出了招生的范畴，涉及招聘、奖助学金、数据收集等各个方面。爱德华·布鲁姆在一封邮件中写道：“种族排他性的奖学金、实习机会一直都是非法的，但这些被许多教育机构忽视”。据美国《高校情报》，尽管很多大学的领导驳斥了布鲁姆的要求，认为这些更广泛的要求并没有最高法院多数意见的支持，但确实会相当程度地影响他们对更多领域种族保护方案的考量。

对于很多高校来说，这种影响体现为对最高法院意志的谨慎化理解。就在判决公布的6 月 29 日，密苏里州总检察长安德鲁·贝利 (Andrew Bailey)就下令该州所有高等教育机构终止考虑种族因素的经济援助或奖学金计划，密苏里大学系统立即响应了这一规定。肯塔基大学校长埃利·卡皮卢托(Eli Capilouto)也在给学生和教师的一份声明中写道，“根据我们的初步了解，法院似乎限制了招生和奖学金方面对种族的考虑。”《高校情报》的文章表示，包括俄亥俄州、威斯康星州在内的其他许多州都感受到了与密苏里州同样的政治压力。

EducationCounsel（一家教育咨询公司）的创始人阿特·科尔曼 (Art Coleman)则认为，一场“诉讼阴霾”很可能伴随着判决的尘埃落定到来，院校应该随时准备好应对来自各方的投诉。而这些投诉主要针对的也是曾经有利于少数族裔的各类政策，不仅局限于招生。

2007年，美国密歇根大学的黑人学生在参加一场支持平权法案的示威活动。

模范少数族裔的迷思：

为什么很多亚裔学生支持判决？

在对最高法院的判决提出批评之外，新的对高校平权法案的反思也在涌现。在《大西洋月刊》的一篇专栏文章中，伯特兰·库珀（Bertrand Cooper）就指出，过去50年基于种族的招生政策，对改善真正贫困的美国黑人的境遇并无作用。包括此次风波中的哈佛大学在内，被精英院校挑选出的黑人学生绝大多数都来自20%最富有的黑人家庭，大多不是作为奴隶制后裔的“第一代非裔美国人”。库珀表示：“对于贫穷的黑人来说，没有平权行动的世界其实只不过就是原来的世界”。

在《美国平权运动史》中，特里·安德森注意到加州大学上个世纪末的平权运动计划成为了一个“楔子问题之母”，换而言之，它成为一个非常容易被利用并且能迸发出巨大能量的议题。不过安德森也写道“白人学生对此问题有分歧，但经常反对它的却不是黑色或者棕色皮肤的学生，反倒是亚裔”。无独有偶，今年美国最高法院的判决公布后，有媒体也指出亚裔美国人成为了白人种族主义者的“楔子”。

《美国平权运动史》，作者：（美）特里·H.安德森 ，译者: 启蒙编译所，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17年1月

许多亚裔美国人对判决表示了支持。实际上，认为亚裔并没有受到高校招生种族平等法案的保护也是SFFA（公平招收学生组织）着力宣称的。不过VOX（美国媒体）的一篇文章指出，这可能掩盖了亚裔美国人群体复杂而多元的诉求。比如，根据政策研究机构AAPI Data 2020年的调查，70% 的亚裔美国人支持平权行动，因为它们被描述为旨在帮助黑人、妇女和其他少数族裔更好地获得高等教育机会的计划。2022年，这一数据也是69%。科罗拉多州立大学专攻种族招生政策的OiYan Poon 则表示，多年来她都在研究反亚裔种族主义的问题，“目前没有明显的证据证明存在反亚裔歧视”，而布鲁姆等人的行为是“在零证据的情况下利用人们的恐惧”。

“长期以来，亚洲人都充当了白人学生的代理人”，长期致力于平权行动的作家兼活动家杰夫·张 (Jeff Chang)认为，这本质上就是布鲁姆使用的策略，以此来让同为弱势的亚裔美国人群体与拉丁裔群体相互对立。而为很多国内外媒体提及的“模范少数族裔”意识形态（Model Minority Myth）也发挥着重要作用。这个由社会学家威廉·彼得森 (William Petersen)于1966年创造的词最初用于形容二战后日裔美国人的崛起。亚裔美国人被描述为与黑人等“问题少数群体”相区分的存在，同样面临持久性的偏见，他们更能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成功。

《时代》周刊的一篇文章指出，不论彼得森当初的意图为何，这种对比都暴露了模范少数族裔迷思真正的运作机制——它并不依赖于亚裔美国人能否真正获得成功，而依赖于黑人感知到的普遍性的压迫和文化失利。而这种迷思在今天的表现，就是亚裔美国人会认为自己作为群体“整体上成功”，不需要种族主义政策的帮助。

不过，这篇文章也指出，从事实层面看，如果招生政策纯粹基于考试成绩，亚裔美国学生很可能会失去优势。根据乔治城大学2021 年的一份报告，如果仅仅使用考试成绩而不考虑其他因素，可能有21%的亚裔美国人将不再符合录取资格。更重要的是，新冠疫情至今，反亚裔仇恨事件频发，如今亚裔面临的局势也迫切地需要他们与其他处于弱势的少数族裔联合而不是分裂。

《激辩风云》（The Great Debaters，2007）剧照。

重心的错位：

精英学校的招生比例不是全部

有色人种学生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校园的种族多样性。根据 STOP AAPI HATE （停止歧视亚太裔）的说法，我们的社区在大流行期间因报告的 11,000 起反亚裔仇恨事件而受到严重打击，AAPI 学生与其他有色人种学生建立了团结和盟友关系。纵观我们国家的历史，有色人种社区联合起来争取种族正义。1869 年，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 (Frederick Douglass)代表中国移民大声疾呼，讲述他们为成为美国公民而付出的努力以及他们的投票权。1965 年，菲律宾农场工人向拉丁裔伸出援手，鼓励德拉诺葡萄罢工，从而引发了更强大的劳工运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公开反对监禁日裔美国人。毫无疑问，黑人民权运动为 1965 年《移民和国籍法案》铺平了道路，该法案改变了亚裔美国人和太平洋岛民在美国的未来。

《错位：平权法案如何伤害了它本应帮助的学生；以及为什么高校都不承认这件事》（Mismatch）书封。

《华盛顿邮报》的一篇专栏文章也认为，在有关这一判决的讨论中，人们的目光更多集中在如何让少数族裔进入世界上“最精英、最排外”的学校中，但这或许不应该是当下关注的重点。对于更大多数的学生来说，如果国家希望通过切实有效的平权行动改善种族主义的现况，那不妨将社会对常春藤联盟的过度关注引导到能产生真实变化的地方——即美国的各类社区学院和开放大学。比如，扩大社区大学转学的机会；重新分配高等教育的资金投入等。据《大学商业》的报道，以马萨诸塞州为例，该州的 15 所社区学院招收了接近42% 的本科生，其中，黑人和西班牙裔比例很高，但仅仅获得了约 25% 的州高等教育资金，这与州中的精英大学所获经费差距悬殊。

此外，在关注种族平等之外，也有更多值得进一步探索的方法让高等教育成为社会公平的捍卫者。比如高校可以更多考虑在招生时取消财产方面的特权，比如依靠家属的高额捐赠获取特殊待遇；更多考虑申请人的论文质量；增加对待入学学生的经济援助等。

参考链接：

1. The failure of affirmative action

https://www.theatlantic.com/ideas/archive/2023/06/failure-affirmative-action/674439/

2. What the Supreme Court"s Affirmative Action Ban Means for College Admissions

https://www.usnews.com/education/best-colleges/applying/articles/how-does-affirmative-action-affect-college-admissions

3. Diversity in College and Why It Matters

https://www.usnews.com/education/best-colleges/articles/diversity-in-college-and-why-it-matters

4. Opinion: All communities of color are impacted by the Supreme Court’s affirmative action decision

https://www.sandiegouniontribune.com/opinion/commentary/story/2023-07-21/opinion-supreme-sourt-affirmative-action-eduation-equality

5. Reading Between the Lines on Affirmative Action

https://www.insidehighered.com/news/admissions/traditional-age/2023/07/17/what-affirmative-action-decision-means-beyond-admissions

6. How the Supreme Court"s Affirmative Action Decision Affects the AAPI Community

https://time.com/6288939/supreme-court-affirmative-action-aapi-community/

7. Affirmative action is dead; long live affirmative action

https://commonwealthmagazine.org/opinion/affirmative-action-is-dead-long-live-affirmative-action/

8. Affirmative action is not fair – we cannot cure the racism of the past with new racism’

https://www.telegraph.co.uk/news/2023/06/29/affirmative-action-not-fair-us-supreme-court-ruling-racism/

9. Affirmative action divided Asian Americans and other people of color. Here"s how

https://www.npr.org/2023/07/02/1183981097/affirmative-action-asian-americans-poc

作者/刘亚光

编辑/李永博

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