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炯家的立柜上面,有个绑着皮带的箱子,几十年来没人打开过,就连吴炯的孩子们都不知道,母亲的皮箱里究竟藏着什么。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皮箱被打开,露出满满的勋章、照片和老物件,吴炯的秘密才被人知晓——她曾任
吴炯家的立柜上面,有个绑着皮带的箱子,几十年来没人打开过,就连吴炯的孩子们都不知道,母亲的皮箱里究竟藏着什么。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皮箱被打开,露出满满的勋章、照片和老物件,吴炯的秘密才被人知晓——她曾任中国人民志愿军十五军四十五师监工一连的卫生员,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荣立二等功和三等功。看过电影《上甘岭》的观众,都会留意到勇敢乐观、不顾生命危险全力救治伤员的女卫生员王兰,而王兰的原型之一,就是吴炯。
身份“公开”时,吴炯已经退休了,但她不曾停下救人的脚步,作为志愿者,她继续义务为邻居们瞧病看诊。2013年时,80岁的吴炯还签署了遗体捐献协议。
“既然我能活着回来,死了以后就再做点贡献,把自己贡献给医学。”如今吴炯已经91岁,行走变得艰难,关于战争的大部分记忆也含混模糊,只有作为一名战士的使命还记得真切如初。
吴炯在天津回忆抗美援朝岁月。新京报记者 李昨非 摄
军中“花木兰”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时,吴炯只有十七八岁,刚刚入伍。她一再请求上级准许自己到前线,但考虑到她年纪还小,上级拒绝了她。
“我不能直接去打仗,还不能为受伤的战士们洗衣服、做治疗吗?”这盆冷水没有泼灭吴炯的决心,她弄破自己的手指,用鲜血把誓言写下来,再三申请去战场。1951年9月,她的坚持打动了上级,吴炯如愿成为一名志愿军战士,作为卫生员,随十五军赶赴朝鲜。
吴炯所在的监工一连只有两名女战士,但起初除了连长,没人知道队伍里还有女兵。她们头发短,被帽子遮得严实,穿的衣服、用的装备,也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男兵扛的物资,她们也扛。有伤员无法行走,吴炯就扛着对方,实在扛不动的,就招呼两三个人一起。但在涉水过河时,差别就显露出来——水只到男兵小腿,却漫过她们腹部。
吴炯年轻时的照片。新京报记者 李昨非 摄
时间久了,男兵们才发现吴炯是个女兵。这时的吴炯,已经不会再因为和男兵说话而脸红,他们生活在一起、战斗在一起。抢修公路时,吴炯和男兵一起跳进冰冷的河里搬石头,一天下来,有人手脚被泡掉皮,吴炯就为他们治疗;遭遇细菌战时,吴炯和战士们冒着飞机轰炸扫射的危险,坚持每天在连队周围的山坡上搜寻并及时清除细菌弹,做好预防工作,最终全连无一例病号,吴炯获三等功。
“没人特殊照顾我。”吴炯也不希望自己被特殊对待:“能干一分,我就干一分。有需要我就去做,分不了那么清楚。因为这些,大家才说我是队伍中的‘花木兰’。”
“听诊器就是我的武器”
在朝鲜作战,志愿军的条件十分艰苦。“最多带个急救包,带太多也是负担。”吴炯说,因为缺少药材和器械,她会把自己的头发消毒后为战士们穿泡,她还将树枝和罐头盒当器械,利用汽油来消毒,“有什么就用什么,顾不上好坏。”
唯独一个听诊器始终被吴炯带在身边,那是她从国内带过去的。2003年,她将这个听诊器连同装着针头的金属盒,还有勋章、奖状等一干物件,全都捐赠给天津市和平区档案馆。
“那就是武器啊!”吴炯说,如果没有听诊器,她就无法探知更为复杂的病情,救治也就无从谈起。
吴炯带去朝鲜战场的听诊器。新京报记者 李昨非 摄
带着“武器”,吴炯救回上百条命。
一次,坑道里落入一枚哑炮,处理时炮弹突然爆炸,5位战士全部受伤。吴炯听到爆炸声,没有犹豫,立即向事故中心跑去,为负伤的战士包扎、将他们转移到安全地带。
最危险的要数1952年打响的“上甘岭战役”。战士们不仅要防范炮火,还要忍受极寒的天气。她记得双方鏖战时已是深冬,最低气温达到零下40摄氏度,战士们住在山里的防空洞,没被子盖,只靠一件棉大衣取暖,有时早上起来,头发都会冻在土台子上,吴炯只有一双布鞋,在雪里行走,脚也被冻伤过。
吴炯所在的连队分散在不同阵地,她只能昼夜不停地跑,到相隔40多公里的地方,深入到各个班送防冻药品、讲防冻知识,为战士们做棉袜、为伤病员治疗。一天在夜里巡回医疗时,吴炯发现三名战士被严重冻伤,失去知觉,她立刻脱下自己的棉大衣,盖住冻伤的战士。由于药品匮乏,她只能往战士们身上搓雪,把他们的脚放在自己的胸前取暖。
吴炯所获勋章。新京报记者 李昨非 摄
为了取暖,坑道里也会烧些木炭。结果一晚7名战士一氧化碳中毒,吴炯什么也顾不得了,把他们一个个背出去。头顶是呼啸的敌机,“要一个炮弹落到我脑袋上,就完了,就活不到现在了。”回忆时,吴炯眯着眼睛:“那就是死里逃生,但想不了太多了。”
上甘岭战役期间,吴炯还救过一名尚有微弱脉搏的战士姚徐达。战场上极度缺水,她就把雪含在嘴里化开喂给他。45年过去,死里逃生的战士始终没忘恩人的名字。1997年,姚徐达看到了吴炯的报道,特意辗转到天津,两人隔着几米就伸出手向对方走去,满眼都是笑意。
“战争是残酷的,抢救伤员是常事。”吴炯觉得,与牺牲的战士比,自己的工作算不得什么。她始终记得出国前的那场宣誓:“军首长们带头说,在战场上,自己的名字要‘不写英雄榜,便涂烈士碑’。”
1997年,时隔45年吴炯与她救下的战友姚徐达再次见面,这是他们见面时的照片。新京报记者 李昨非 摄
救人不止
吴炯到朝鲜的第二年,战争结束了。家乡的亲人朋友敲锣打鼓欢迎他们,吴炯觉得自己没负伤、也没死,“我幸福就幸福在这儿了。”吴炯笑起来。
后来,她被分配到武汉部队医院,又随丈夫转业到天津,直到1989年退休。这期间,吴炯从没向其他人提起过她曾当过兵,就连儿子黄百鸣也被蒙在鼓里,只知道母亲是医生。
在他的记忆中,母亲是个认真负责的人,从不迟到早退,天津冬天大雪纷飞,母亲宁可走着去上班,也决不在家待着休息;对病人更是上心,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刚退休时,母亲每个月只有300多元退休金,人们知道了她的事迹后为她鸣不平,她却觉得这些已经足够:“那些战友都死在了朝鲜,没能回家,现在我还能拿到钱,够吃喝,已经很不错了。”
退休后,吴炯没闲着。她参加了天津市和平区志愿者协会,成为第一批志愿者,常常掏出一个月的工资,买仪器、药物,穿着白大褂、挎着医药箱,不分早晚地给邻居们义务看诊。她有个本子,每页都划成几栏,密密麻麻地记着每位老人的血压情况。
偶然间,一位记者发现了吴炯过去的事迹,尘封多年的皮箱被打开,人们这才知道,30多年前电影里《上甘岭》打动无数人的女卫生员王兰,原型之一就是吴炯。赞誉突如其来,却没令吴炯有任何改变,她还像往常一样,自掏腰包看病救人,直到80岁。
电影《上甘岭》中的王兰(左)与吴炯。新京报记者 李昨非 摄
2013年4月,80岁的吴炯立下遗嘱,志愿在逝世后立即将遗体无条件地捐献给天津医科大学供解剖。她还在遗嘱中写道:“我死后丧事从简,不发讣告,不举行告别仪式,不在家设灵堂……不要以我之死而悲,应以我死后奉献遗体为荣!”
10年过去,吴炯除了行走不便,身体还算硬朗。她依然梳着短发,坐时背挺着,双手撑在扶手上,一字一句地回忆往昔。她很喜欢《上甘岭》,反复看过好多遍,兴起时,还会跟着唱上两句:“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新京报记者 左琳 田昊文 李昨非 实习生 郑阳 张宸语 编辑 杨海 校对 陈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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