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对坂本龙一的了解都是从他为《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末代皇帝》《荒野猎人》等影片中的配乐开始的。大家亲切地称他为“教授”,还有人调侃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不知道坂本龙一的,一种是喜欢坂本龙
许多人对坂本龙一的了解都是从他为《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末代皇帝》《荒野猎人》等影片中的配乐开始的。
大家亲切地称他为“教授”,还有人调侃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不知道坂本龙一的,一种是喜欢坂本龙一的”。世人把赞美都给了这位才华横溢的日本音乐家。但从2014年开始,坂本龙一先后罹患口咽癌和直肠癌,近十年间都在与癌症斗争,即使摘除了外科手术范围内所有肿瘤却依旧未能阻止癌细胞扩散……
忍着疼痛,靠药物维持生命的他也未曾停止过创作。他说:“100年后,人们还会听的音乐。这就是我想做的音乐。”
直至得知自己仅剩半年生命时,他开始了自述,回顾自身从2009年开始至死亡来临前的生命和创作历程。
《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作者:[日]坂本龙一 ,译者:白荷,版本:中信出版社,2023年6月
“无法想象自己从事任何一种固定职业。”
坂本龙一出生在书香世家,他的父亲是著名的文学编辑,母亲是一名设计师。在父母的影响下,他很小就开始接触贝多芬、巴赫的音乐。
在幼儿园,小坂本第一次摸到了钢琴,学会了很多经典曲目。而在暑假饲养小兔子时,一时的灵光闪现让他第一首作品《小兔之歌》诞生。
后来,坂本龙一在《音乐即自由》中回忆“那是他第一次强烈地体会到音乐所带来的喜悦。”按照一般的天才剧本,坂本龙一就这样立下音乐家的志向,从此一展宏图。但在小学老师让大家写下自己的志愿时,坂本龙一想了半天却写下“没有志愿”四个字。
坂本龙一在回忆录里说,“无法想象自己从事任何一种固定职业。”也正是因为他这样豁达开放的生命态度,他有了无法被定义的一生,他是音乐家,是自然的拥护者,是世界的守卫人,他是全才亦是专才。
和迷茫的青年们一样,他初中甚至翘过音乐课,而我们都知道,距离会让人看清自己的想法,那段时间让坂本龙一明白音乐已然融入他的生命,他从此再未离开。
坂本龙一考上高中后,立马把东京所有的爵士乐咖啡馆的演出看了个遍;到大学他开始给剧团配乐,去酒吧伴奏,到录音棚帮别人演奏、录音。
1978年,刚从东京艺术大学毕业的坂本龙一就组建起“黄色魔术乐队”(YMO),乐队开拓性地做当时日本完全无人涉足的电子音乐,视觉风格领先时代十几年,在世界掀起热潮,被称为“昭和时代最负盛名的日本乐队”。
YMO乐队,中间为坂本龙一
可惜的是,YMO成立5年便解散(直到于20世纪90年代又经历重组)。但无论如何,YMO时期是塑造起坂本龙一创造力灵魂和自由精神的重要阶段,他一生都在吸取这种自由和超越带给他的养分,一生不停变换身份和音乐风格,始终为人们呈现新的坂本龙一。
电影配乐的意外成名
乐队解散后,坂本龙一机缘巧合地走上了演戏和配乐之路,解锁新身份。
1983年,当时导演大岛渚也只是冲着坂本龙一极富特色的东方面孔,邀请他参演《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导演发出邀请时,坂本龙一提出“配乐也请让我来做”这个大胆的要求。也正是他的这份果敢,成就了他与大卫·鲍伊的影史经典瞬间,他也靠《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一战成名,一举获得第37届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配乐奖,从此开启了未来数十年辉煌的电影配乐生涯。《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成功又间接促成了另一次影响坂本龙一生命的重要合作。
1983年,在戛纳电影节上贝托鲁奇导演邀请坂本龙一参演《末代皇帝》。接这部作品时,坂本龙一还真只是冲着演戏去的,但当剧组拍摄“登基”一幕时,导演突发邀请,让坂本龙一创作“登基仪式”的音乐。
在缺少器材、钢琴走音的情形下,坂本三天时间内居然完成了Manchukuo Party从谱曲到录音的全过程,让所有人大开眼界。
谁知道在影片杀青的半年后,制片再次发来极限邀约,“逼迫”坂本龙一在卡车上弹奏,一路从北京到长春,在两周时间内写完了45首配乐,简直是惊为天人。
不出所料,坂本龙一两度承接了看起来不可能实现的任务,最终凭借《末代皇帝》配乐获得了第6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原创配乐奖,成为第一位获得该奖项的亚洲音乐家!
因《末代皇帝》斩获奥斯卡,左一为坂本龙一
直到今日,坂本龙一在中国最负盛名的几首作品,仍然是《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和为《末代皇帝》配乐的 Where is armo, Rain。这之后,坂本龙一也来到了世界舞台的中央。20世纪90年代,先后为《遮蔽的天空》《小活佛》《呼啸山庄》等经典电影配乐,接连入围了格莱美、金球奖等多个奖项。
回忆成名经历时,坂本龙一说:“正因为当时努力回应了他的命令,才有了我现在的成就。”坂本龙一抓住每一个机会,将自己的才华昭然于世。
40年音乐回归本真之路
21岁入围戛纳国际电影节 ,26岁拿下奥斯卡金像奖,27岁拿下格莱美,30岁便成名,一生发行了几十张个人专辑。纵使蜚声国际,坂本龙一从未停下超越自己的脚步。
从坂本龙一的个人专辑,以及对事物思考的变化轨迹中,便能看出他在不同时期对生命的思考,这是一条纵深超过40年又无比丰富的道路。
在音乐创作的早期,年轻的坂本龙一试图打破传统音乐的创作方式,传统作曲通常从第一个音符到最后一个,而他尝试先创作出一段音乐,把它记录下来,随后可以循环使用它,放置到一首曲子的任何位置。
他尝试各种音乐技法,他的首张个人专辑《千刀》交织着东西方音乐旋律动线,相继发行的Neo Geo与Beauty又加入了更多民族音乐风采。
几十年来,坂本龙一不断打破舒适圈,从音乐圈跨越到电影界,做着极具多样化,无法被定义的音乐玩家。他说:“反正那个时期,我觉得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进入20世纪90年代与21世纪,钢琴在坂本龙一的音乐创作中占比越来越大,音乐中的敲击声、摩擦声、循环反复的人声越来越多,昭示着音乐朝返璞归真的方向发展,他的目光也更多关注到自身之外。
他喜欢听自然的声音,与地球对话,并把它们放进自己的音乐中。
他顶着塑料桶,听下雨的声音;
他去到森林深处听鸟儿此起彼伏的缠绵声;
他站在北极冰川上听风与雪的奏鸣曲;
他蹲在冰川旁,将录音机探到冰川深处,说自己在把声音钓上来;
他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想听到更多音乐细节。我想以冥想的方式深入聆听音乐,因为我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2022年,坂本龙一发布最后一张专辑《12》,专辑收录了他在那段“世界停摆的特殊时期”创作的12首新曲,这只是一张把用合成器和钢琴演奏的音源集合而成的唱片,诠释了他至真至简的音乐理念,这也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音乐作品。
一切享誉世界的天才创作,并未让坂本龙一浮躁,就如他的音乐一般,最终他寻回了真实的自我,做最简单、自然的音乐。
很多人不理解,觉得这不是人类的音乐。坂本龙一却说:“音乐本来就不该表达我的想法,音乐宽广如海洋,我的声音只是一座小岛。”
迎接死亡
早年的坂本龙一,从任何角度看都符合人们对“天才”的定义,出生于书香世家,年少成名,一路顺风顺水,无论是外在形象还是内在修养都无可挑剔。尤其在音乐领域天赋异禀,早年组建YMO乐队便大放异彩,进入电影配乐领域后享誉世界……
2014年,坂本龙一被确诊罹患口咽癌,他高潮迭起的人生按下了暂定键。
在纪录片《终曲》里,他因为唾液分泌不足,只能慢条斯理地服药,一粒一粒吞下,每咽一粒喝一口水。
他仔细地刷着每一颗牙,还在镜头里笑着说道:“要好好刷牙,我的抵抗力变得十分差,不过我后面的牙齿可能已经死掉了。”
尽管如此,他从未放弃生命和音乐,他拖着羸弱的身体,用强大的内心选择与癌共生,挑战极限。
在一次采访中,记者问他:将以什么样的方式燃烧殆尽?
坂本龙一说:“确实有一个强烈的想法,就是不对自己说谎,想做真实的音乐,真实地活下去。如果我能做到的话,那就边数着人生剩下的时间,边不忘记看每天的月亮吧。”
在纽约休养的一年里,他接到电影《如果和母亲一起生活》配乐的邀请,本应该好好养病的他,还是忍不住完成了整部电影的编曲,进行了长达10小时的录音。
接着他以每天最多工作8小时的超强毅力,硬是完成了电影《荒野猎人》的配乐。原英文片名The Revenant意味着“死里逃生之人”,或许也是冥冥之中对坂本龙一的祝愿。他的床边一直放着五线谱,只要有突如其来的灵感,即使快睡着了,他也会强迫自己起来记录下脑海中的旋律。
坂本龙一还给自己制定了“死前要读的100本书”计划。
2022年12月,坂本龙一坚持举办钢琴告别演奏会,他也透露癌症治疗已经临近末期,“我已经没有足够体力来举办现场音乐会了,或许这也是我最后一次以这种形式进行演奏。”
因为没有体力再进行现场演奏,坂本龙一只能一首一首地录,用剪辑的方式做成了他最后一场音乐会。
1小时的演奏里,他演奏了自己各个时期的作品,仿佛在借此致敬他的生命,也带着乐迷回顾他从以电子乐组合出道,再以电影配乐和个人作品影响世界的传奇一生。
2022年坂本龙一线上音乐会
“因为不知死何时将至,我们仍将生命视为无穷无尽、取之不竭的源泉。”坂本龙一进入生命倒计时后,更加珍惜时间,他用力地燃烧自己,直到最后一刻。
坂本龙一似乎在用“与癌共生”,举重若轻地告诉我们:难关终将过去,他也会创作音乐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接受现实,却不屈服于现实,这或许是面对生命意外最体面的选择。
从前他只爱自己,现在他爱音乐和世界
品尝过人间冷暖,经历过人生起落,坂本龙一还是用力地爱着这个世界。
翻看粉丝们对坂本龙一的评价,就会发现大家对他的喜爱早就超越音乐范畴。大家不仅仅是爱教授,而是把他作为某种精神领袖来看待。坂本龙一赠予世界的,不仅是动人的乐章,还有一种难以言说,却振奋人心的精神力量。
坂本龙一在一次采访中表示:“他并不想和20世纪90年代的自己做朋友。他很自私,只为自己着想,我讨厌那个人。”
而随着他从青年到中年,视角逐渐从自身移开。
从前他只爱音乐和自己,而现在他爱音乐和世界。
2011年3月11日,日本发生9.0级大地震,位于福岛县的第一核电站受到严重损伤,导致核泄漏。坂本龙一亲自去到福岛看地球的伤口。
坂本龙一反对核电站重启,去福岛看地球的伤口
同年7月,坂本龙一亲自访问灾区,与当地的土木建筑公司合作,为失去家园的市民建造了大约100座舒适的临时住房。
而因在向政府申请补助金时遭到拒绝,坂本龙一紧急成立地震灾区支援项目“LIFE311”,筹集所需的3亿日元。讽刺的是,在活动被媒体报道之后,政府突然改变态度,慌忙跑来说“我们还是会出钱的”。
第二年,坂本龙一前往临时庇护所,为福岛核电站事故中的灾民演奏,希望用音乐给他们鼓励,并在东京举办了一场名为“No Nukes 2012”的音乐节。
他还加入抗议福岛核电站重启的游行队伍中,在“告别核电10万人集会”上发表演讲,当众反对核电站重启。后来甚至因为核电站仍在伤害人们的健康,拒绝为东京奥运会工作。
这些年来,坂本龙一一直在用音乐和爱回应灾难,不断寻找着人和自然相处最理想的方式。
坂本龙一积极参与环保等和平活动,发起森林再造保育计划“More Tree”。在2017年,中国粉丝们自发地出资,在他出生的1月17日那天,在内蒙古的沙漠地区种了1170棵树。
坂本龙一感动地说:“起初‘No Nukes, More Trees’这句话真的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真的没想到这句话能对世界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实在是让我吃惊。”
疫情刚刚暴发的时候,坂本龙一在线上参加了“良药”音乐会,用钢琴、石头、琴弦等工具现场即兴演奏,其间使用了产自中国武汉的吊钹演奏,还对着镜头用中文说:“武汉加油!”坂本龙一从不吝惜自己的善意,他总说:“希望能帮到一点忙就好了。”
他在脸书平台上声援日本黑箱事件中的性侵受害者伊藤诗织,哪怕案件的始作俑者山口敬之是安倍的御用记者,教授也并未有一丝退缩。此外,伊藤诗织根据自身经历所写的作品《黑箱:日本之耻》在中国出版后,也得到了许多读者的支持。
对于一个人来说,最难得的就是在看到真实的世界后,依然选择保留那一份善意。坂本龙一的爱,一直都在。
坂本龙一的专辑《异步》中,有一首曲Fullmoon(满月)。它的人声采样来自电影《遮蔽的天空》里最后的一段话,这也是坂本龙一最喜欢的一段话:
“因为不知死何时将至,
我们仍将生命视为无穷无尽、取之不竭的源泉。
然而,一生所遇之事也许就只发生那么几次。
目睹满月升起的时刻又还能有多少次呢?
或许最多还能有二十次。
但人们总是深信这些机会将无穷无尽。”
借这段话,他留下了《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关于艺术创作和社会活动背后的哲学,关于坂本家的历史和家人的羁绊,关于自己离开后的世界……这是这位世界的音乐家,最后的告白。
月有阴晴圆缺,人的一生也有缺憾,也有圆满,一个人的生命若能逐渐走向圆满,那便是不负此生。我们相信,坂本龙一他做到了。
撰文/骞昀
编辑/张婷
校对/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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